大海说,“等下午,车让我用一趟,老许干脆也借给我。”
“你要干啥?不会是在京城养偏房了吧?”
大海耷拉着眼皮说,“东北的姑娘都够我挑花了眼,我上京城养偏房?我浪催的吧。下午我得上驻京办去一趟,出来之前就已经约好了,要不是担心老太太,下火车就应该先去一趟。”
周扬疑惑着可,“驻京办?你咋又和那扯上关系了?够能折腾的,罐头厂遇到困难了?”
“你也太小瞧我了,咱们罐头厂在县里市里,甚至是省里都挂了号,能遇到啥困难,不过这次这事,跟咱们罐头厂也有点关系。”
周扬却不信,撇着嘴说,“是生拉硬套,扯上的关系吧?二哥,咱们就是生意人,还是少往官面上掺和,咱们井水河水两不犯,本本分分赚钱不好嘛?”
大海脸色讪讪,嘟囔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也没干违法的勾当,再说关系不打点好了,可办可不办的事,人家不帮着上心,咱们就坐蜡了。
就说咱们罐头厂去年辞退的那个人事科的混蛋科员,越是年底给工人做工资表的时候,那个瘪犊子越装象。
工人如果不塞点好处,他就说人家材料不合格,证件照要三寸照片,可给了三寸照片,又要露耳朵,才露耳朵又要,要摘眼镜剪刘海。
这路熊货有一万个阴损的法子让你一次办不完。
就像你说的,真正的管理不是文件指令吆五喝六,而是应该妥善处理厂子与工人与顾客之间互相存在的关系,并且进行决策的行为,这才是管理。
可也绕不开“关系”这两个字,对不?
话再说回来,官家的领导干部也不是咱们手下,凭啥操心费力的帮着咱们,还不是投桃报李,关键时候你帮衬我一把,我拉扯你一下,这才是关系。”
周扬带着火气说,“说一千道一万,打铁还需自身硬。你的关系真好用,为啥这回宁宁的户口,没人给落实一下?”
大海不虚他,呛声道,“你这是不讲理,犯错误的事我咋能求到人家头上。”
懒得和他争辩下去,周扬摆摆手,道“反正你自己有点谱,真要是犯忌讳了,蹲笆篱子可没人捞你,说说你的正事吧,我给你参谋参谋。”
大海又抽出一根烟,点着,“罐头厂东边不是省里第二机床厂嘛,这回是他们有困难了。”
周扬打断道,“你等一会,二机厂可是省级国字头,厂长都是市里主要领导兼任着,你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你个当丫鬟的,还好意思担心主子的处境,你疯了?”
“你先听我把话说完成不?二机厂是风光,可那都是过去式了。今年刚下的文件,二机厂在第一批利改税的试点单位里边,好日子到头了。
没改制之前,利润全额上缴,有上边兜底儿,一年哪怕只造一口铁锅,省里也是照常拨款,给厂子工人发工资发福利。
现在按利润缴税,吃大锅饭的日子一去不复返,几千张嘴等着,谁能不着急。”
周扬点头,沉吟了一会,道,“二机厂退出舞台是早晚的事,你别跟着瞎掺和。”
大海说,“我哪是瞎掺和,还不是给你擦屁股。
去年按照你的要求,讲情怀支持国货,咱们从二机厂订了二十套消毒灌装生产线,现在二机厂要是挺不过改制这道坎儿,咱们预付的订金可就打水漂了。”
周扬心里咯噔一下,的确有这么回事,这下是搬石头打了自己的脚,有苦说不出。
“你付了多少钱订金?”
大海没好气的说道,“二十条全新仿外国生产线,五百万,还是友情价。”
头疼!
恨不得抽自己几个大嘴巴,白米饭都吃到狗肚子去了。
上辈子他在省城铸造厂,电焊厂,轧钢厂之间走走停停,也算是行业老炮儿了,咋就忘了这茬。
二机厂的命运他知道,挣扎着也没挺到九十年代。
其实二机厂没落的原因不止于此,也是我国整体机床工业的缩影。
利改税只是小打小闹,狼来了才是真正的肉弹冲击,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二机厂主要生产机床,机床是母机,生产机器的机器,是工业化、机器化过程中必不可缺的重要一环。
五六十年代,我国的机床工业水平是国际一流,稳稳处于行业第二梯队前排,没有水分的那种。
一直到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期,数控机床技术完善,全方位吊打传统机床,我国的机床工业从一流水平滑落到三流水平,勉强能排在大部队的后边儿,当吊车尾。
机床工业之争,不是纵向的成绩之争,而是横向的位次之争。
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取得一点成绩便沾沾自喜,安慰着自己,今日之我已经打倒昨日之我,那是自欺欺人。
不管是幼儿园的小朋友还是奋斗在岗位上的成年人,比较的对象从来都不应该是自己,而是别人。
这十几年,国内的机床工业水平也在发展,单从传统机床的发展角度来看,速度还不慢,可事实是咱们与外国的差距越来越大,这就是越发展越落后的最典型例子。
四丫头都晓得的道理,上次考试考了九十分,但这次考了九十八分,先不要急着庆功。万一其他小朋友上次也是九十分,这次全都考了满分,这次的九十八分虽然比上一次的成绩有进步,还是不小的进步,却是实实在在的倒数第一,班级垫底。
成绩进步,名次落后,没有一点意义。
反过来说,四丫头上次考试考了九十分,这次只考了七十分,刚想着怎么私下改分数,逃过亲妈的责打,却欣喜的得知,班上所有的小朋友这次都不及格,七十分竟然是第一。
发展和进步是可喜的,但只要比别人发展进步的幅度小,就是可悲的。
衰退和落后是可悲的,可如果比别人衰退落后的幅度小,就是可喜的。
沮丧的是,他的亿万身家在整体机床工业的没落面前,显得弱小无力。
机床行业是个严格的闭环,机床工业的发展,带动整体工业水平的进步,生产出的产品才能有竞争力,产品达成交易,赚取利润,再用来反哺到机床工业。
这种循环就像一条贪吃蛇,首尾相衔,断了一节就意味着整体的崩溃。
他叹口气,说道,“大海哥,二机厂可惜归可惜,咱们帮不上忙的。”
对外开放必然导致国外有竞争力的产品涌入国内,传统机床生产出的产品还不够能打,相当于贪吃蛇的尾巴断掉了。
而且机床行业的技术革新往往依赖于国家级的大项目,五六十年代咱们机床工业水平的领先是因为两弹一星项目的上马。
反观现在,没有国家级项目上马,沉寂了十几年,不说是自废武功也强不了太多。
现在流行的是,一万件衬衫换一架飞机,一卡车罐头换一台豪华轿车,一步落后,步步落后。
发展的趋势如同滚雪球,落后又何尝不是呈数量级。
大海说,“不是让你投资,人家知道你有钱,但也知道你没那么有钱。二机厂这么没落了太可惜,放在国内还算是有技术优势,又有熟练工人,二机厂的领导想着能不能跟一机厂合并,把优势集中起来。
哪成想屋漏偏逢连夜雨!月初的大会上,直属部委要进行裁剪和整合,递上去的材料石沉大海,彻底没了音讯。
估计是上头忙,二机厂合并的事就耽搁了,可总等着也不是个事,厂子里现在人心惶惶。
驻京办的干部费了老大的劲才打听清楚,原来国资委下边专门管这事得编制取消了,现在合并的事归商务部新成立的临时小组管,我寻思你在京大的同学多,关系广,兴许就有故旧管着这事儿,这才敢走这一趟。”
“敢情你到底是把我绕进来了,你考虑过我的感受吗?”周扬哭笑不得,也难得人家真把他当一块臭肉。
大海悻悻一笑,厚着脸皮说道,“扬子,你可不能妄自菲薄,京大的高材生,放在咱们东北可金贵着呢,打恢复高考到现在,两只手都能扒拉过来,更何况你还是咱们省的状元。
再说了,我也不想大包大揽,关键是这个差事推不掉。二机厂的厂长你晓得是哪个不?”
周扬没好气的说道,“我懒得猜!”
大海靠过来,压低声音说,“是咱方大爷,不过可不是主任了,人家现在是分管工业和招商的市长,入了班子的。
于公于私,于情于理,你说我能推得开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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