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拂过“归心庐”前的桃树,花瓣如雨飘落,洒在傅偃摊开的竹简上。他伸手轻轻拂去文字间的粉红,继续读着《礼记?曲礼》的注疏。三年光阴,已将那位曾跪于豫州鼎前、嘶声求命的少年雕琢成一个沉静如水的男子。他的腿仍未痊愈,行走需倚拐杖,但眼神却比从前更亮,仿佛经历了一场大火之后,焦土中生出的新芽。
院门外传来脚步声,轻而熟稔。是陈夫子,当地一位退隐的经学博士,每月必来一次,带来新刻的典籍与外界消息。今日他手中多了一卷黄帛,神情肃穆。
“傅公,”他拱手行礼,“京中有信至。”
傅偃放下竹简,缓缓起身:“可是朝廷又有新政?”
“非也。”陈夫子摇头,“是未央宫昨夜失火。”
傅偃瞳孔微缩,手中茶盏险些落地。
“火起于宣室殿东厢,烧毁诏书库三间,连带《律令本纪》与先帝手批奏章尽成灰烬。所幸陛下无恙,然宫中人心惶动,皆言此为天谴。”
“天谴?”傅偃冷笑一声,“又是天谴……你们这些人,总爱把灾异挂在嘴边,可曾想过,真正的‘天’不在星辰之间,而在百姓腹中饱暖与否?”
陈夫子默然片刻,低声道:“可这一次,民间传言不同。有人说,那场火烧的是‘伪政之根’;有人说,是当年被拆毁的周宫冤魂归来索债;更有甚者,说您祖孙的名字,出现在太卜占卜的卦辞之中。”
傅偃怔住。
“卦辞怎么说?”
“**‘二心同脉,一梦破虚;阳陵不灭,汉道乃昌。’**”
院内忽然寂静。连屋后鸡鸣都似被风掐住了喉。
良久,傅偃才低声问:“谁解的卦?”
“河内老卜师李仲元。他曾参与禳灾大典,亲见雷雨自旧宫遗址腾起。他说,那一夜,他分明看见空中浮现两道人影,一老一少,立于云头,向天稽首。”
傅偃闭目,指尖轻颤。
他知道,那是他们。
不是鬼魂,不是妖妄,而是某种比血肉更坚韧的东西??信念的余响,在天地间久久回荡。
***
当夜,月明星稀,傅偃独坐院中,点燃一炉艾草,焚香净手,取出珍藏已久的半卷《王制》,将其置于案上。这是当年老宦官所赠,也是刘基唯一带回的话外之音。如今纸页更加脆弱,稍触即裂,但他仍一笔一划,在夹缝空白处补写道:
> “礼者,非止于仪,亦存于行。行仁者,虽居陋巷,其礼自彰;违民者,纵据九重,终为盗魁。”
写罢,他抬头望天,忽见东方紫微垣中,一颗客星悄然浮现,光芒清冷,却不肯熄灭。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长安,刘基正立于未央宫残垣之上,凝视同一颗星。
身旁小黄门低声禀报:“太史令已测其位,曰:‘客星现于翼宿,主天下将有非常之变,或出布衣卿相,或兴匹夫救世。’”
刘基嘴角微扬:“非常之变?我倒觉得,这不过是一场迟来的清算。”
他转身步入尚存的东阁,案上堆满各地奏报:幽州铁官暴动,因盐铁专卖苛急;会稽郡民聚山林,拒纳新税;就连一向安稳的南阳,也有豪强私铸五铢钱,仿若重现景帝时七国之乱前兆。
“陛下近来如何?”他问。
“陛下日召方士,欲求长生之术,又命少府监重修甘泉宫,欲效武帝故事。”
刘基冷笑:“前车之覆,竟不为鉴?当年武帝穷兵黩武,晚年几致天下崩离,赖轮台悔诏方得续命。今上却一味效其盛时,而忘其衰日,岂非重蹈覆辙?”
他提笔写下一道密奏,仅八字:
**“民疲则思古,非慕周,实厌今。”**
次日清晨,这封奏章便送入内廷。
十日后,皇帝下诏:暂停甘泉宫修建,减免三辅赋税一年,遣使巡视七郡冤狱,并特许儒生直言朝政得失。
朝野震动。
有人称刘基为“今之汲黯”,敢谏逆鳞;也有人骂他是“伪清流”,借灾异沽名钓誉。唯有少数知情者明白??这一切,皆始于那个被拆毁的梦境,始于一座不该存在的“周宫”,始于一个少年以愚孝点燃的火焰。
而这火,从未真正熄灭。
***
蜀地春深,桃李争艳。
少年已能扶墙缓行,每日清晨必拄拐绕院三圈,说是“练骨还魂”。这日午后,他坐在檐下编竹筐,动作熟练,神情专注。傅偃在一旁教他辨认《尔雅》中的草木名称。
“祖父,”他忽然抬头,“若有一天,我能再走十里路,我想去一趟河南。”
傅偃笔尖一顿:“去做什么?”
“去看看那条渠。”少年目光清澈,“看看我们流过的汗,有没有变成别人的稻穗。”
傅偃沉默良久,终是点头:“好。等你走得动,我陪你去。”
两人相视一笑,阳光斜照,映在斑驳的墙面上,像极了当年“周宫”初成时那一抹金辉。
只是这一次,没有钟鼓齐鸣,没有舞女翩跹,只有柴门轻响,一只黄狗摇尾奔来,叼着半截野兔献宝似的放在少年脚边。
“瞧,”少年摸着狗头笑道,“它也知道,家不需要多大,只要有饭、有人、有太阳就好。”
傅偃望着孙子的侧脸,心中蓦然涌起一阵酸楚与欣慰交织的情绪。他曾以为自己一生困顿,抱负成空,临老还要拖累子孙受辱流徙。可此刻他才明白??真正的功业,未必铭于青铜,未必载于史册。它可能只是一段渠水滋润的万亩良田,可能只是一个老人能在孙儿面前坦然说出“我不悔”的夜晚,也可能只是这样一个平凡午后,祖孙并坐,犬卧阶前,风吹帘动,书页翻飞。
这才是活着。
不是为了被人记住,而是为了值得被爱。
***
秋去冬来,严道初雪。
一日清晨,村童奔走相告:“官差来了!官差来了!”
一辆青盖马车驶入村落,停在“归心庐”门前。下来一位中年官员,身着六品服色,却是河南郡新任水曹掾史,姓张名谦,原是当年洛渠工地的一名小吏。
他亲自捧着一卷文书进门,见到傅偃与少年,深深作揖:“晚生拜见二位前辈。”
傅偃忙扶:“不敢当。罪臣之身,何劳贤者屈尊?”
张谦正色道:“在下非为私礼而来,实奉河南郡守之命,呈递《洛渠功德录》副本一份,并附图志一张。”
他展开图卷,赫然是整条洛水新渠的全貌,自西向东蜿蜒三百余里,灌溉田亩达十八万顷。而在“旧宫遗址”一处,特别标注为“息蝗坛”,旁注小字:
> “昔阳陵侯孙傅某,因建宫扰地,致旱蝗之灾;后诚心悔过,随役修渠,几殒性命。天感其诚,雷雨降灾,蝗尽灭。百姓感恩,立碑纪念,号曰‘孝通井’,以其血泪渗入渠底,故泉水甘冽不竭。”
图末列有捐工捐材者名录,虽未直书姓名,但在“特殊贡献”一栏,赫然写着:“匿名二人,一老一少,共服役四百三十日,其间屡救同役,尤以护工避塌方事最为感人。”
少年看着看着,眼眶渐红。
张谦又从怀中取出一块玉佩碎片,双手奉上:“此物出土于息蝗坛基,与当年周宫所用玉料一致。工匠言,埋此者留话:‘非赎罪,乃还愿。礼失于上,愿存于下。’不知是否……”
傅偃接过玉片,手指抚过边缘缺口,忽然老泪纵横。
那是他早年赐予孙子的成年礼,象征“君子比德于玉”。后来建宫时,少年将它嵌入主殿梁柱,说是“让祖宗之德镇守此梦”。如今梦碎,玉残,却被百姓挖出,视为圣物供奉。
原来人心,真的能认出谁是真心。
“请代我谢过河南父老。”傅偃哽咽道,“告诉他们,我不是圣人,也不配受祭。我只是个糊涂了一辈子的老头,幸好有个不肯让我彻底沉沦的孙子。”
张谦郑重叩首:“晚生定将此言转达。”
临行前,他犹豫片刻,终是低声问道:“若有朝一日,朝廷大赦,二位可愿重返中原?”
傅偃看向少年。
少年正蹲在地上,教邻家小儿用树枝画渠堤剖面图,口中讲解:“你看,这里要斜坡,那里要设闸……不然水会冲垮田埂。”
闻言抬头,微微一笑:“大人,中原再好,也不是我的家了。”
“为何?”
“因为我的根,已经扎在这片土里了。”他指着脚下,“我流的汗在这里,摔的跤在这里,醒来的每一天,都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回去做什么呢?再去争一个虚名?听一群伪君子谈礼论道?不,大人,我宁愿做个懂水利的农夫,也不做不懂民心的高官。”
张谦动容,长叹而去。
数月后,河南郡上报朝廷,请求追授“孝通井”为官方祀典之一,每年春秋致祭。刘基览奏,沉吟许久,在批文中添了一句:
> “礼之所归,不在庙堂钟鼓,而在匹夫一念之诚。准其所请,另赐匾额一方,文曰:‘诚格天地’。”
同年夏,皇帝偶染风寒,夜梦一人披发执笛,立于云中吹《清庙》之曲,曲未成而泪下如雨。惊醒后问左右,有人提及傅氏祖孙往事。帝默然良久,提笔写下“归心”二字,悬于寝宫东壁。
自此,每有大臣进谏改革弊政,帝常指此二字曰:“尔等可知何为‘归心’?朕今始悟,治国之道,不在压制异议,而在使天下之人,各得其所,各安其心。”
***
十年光阴,弹指而过。
“归心庐”依旧静卧山间,只是庭院更大,屋舍更多。少年早已娶妻生子,取名“承安”,寓意承接平安,不忘来路。他虽不能耕田,却办起乡塾,专授农桑水利之学,方圆百里学子云集。傅偃则每日著书,名为《困知录》,记述一生所思所痛,尤重“礼与民情”之辩。
某年清明,祖孙携幼孙登岭祭祖。途中歇息,少年指着远处新开垦的梯田说:“祖父,您看,那片地是我去年带人修的,引山泉灌溉,今年收成不错。”
傅偃点头,忽然道:“你知道吗?我最近常做一个梦。”
“什么梦?”
“梦见我又回到了未央宫大殿,站在豫州鼎前。但这次,没人骂我僭越,没人说我疯癫。刘基走过来,对我说:‘傅公,你错了三十年,但也对了一日??那一日,你让一个人为你拼命,也让千万人为你流泪。这一日,胜过你一生谨小慎微。’”
少年听着,久久无言。
风吹过山谷,带来远处孩童诵读《归心录》的声音:
> “子不类父?非不类也,乃继志而更烈也。爱其父者,何惧玄武门之见?惟诚而已矣。”
夕阳西下,三代人并肩而立,影子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山脚下的村庄,仿佛一条通往未来的路。
傅偃轻声说:“好孙儿,你说咱们这一生,值吗?”
少年回头看他,眼中映着晚霞,像燃烧的火。
“值。因为我们活成了自己想成为的人,而不是别人期待的模样。”
老人笑了,笑中带泪。
那一刻,山河无言,岁月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