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泞的手指在键盘上停顿了一瞬,窗外晨光微亮,北京城还沉在冬日的冷寂里。他没开灯,屏幕的光映在脸上,像一束无声的火。他知道这篇文章一旦发出,就再无退路??这不再是简单的节目评选,而是一场关于表达权、记忆权与艺术尊严的正面交锋。
但他不怕。
“真实的东西,本就不该藏在暗处。”他低声说,像是对谁承诺,又像是对自己宣誓。
文章写得冷静克制,没有煽情,只有逻辑与事实。他从《春风渡》的创作源头讲起:祁云铭年轻时在东北铁路局工作,曾亲眼见一对恋人因家庭成分问题被迫分离;后来男方被下放,女方远嫁南方,二十年后重逢于哈尔滨站,两人相顾无语,只留下一张泛黄的车票和一句“你过得好吗”。这首歌,是他们那一代人沉默爱情的回声。
他写道:“我们总说要铭记历史,可当一段真实的情感被搬上舞台时,却又以‘情绪消极’为由将其剔除。如果连怀念都成了禁忌,那我们的团圆还有多少重量?如果春晚只能播放经过消毒的笑容,那它还能代表人民的心声吗?”
接着,他引用历年春晚入选作品作对比:1996年《过年的味道》唱的是母亲包饺子的温馨,2008年《生死不离》哭的是地震中的生离死别??同样是泪水,为什么一个被赞为“温情”,一个却被斥为“伤感”?
“区别不在情绪本身,而在权力对情绪的定义。”他在文末点题,“我们允许悲壮,不允许遗憾;允许宏大叙事下的哭泣,不允许个体命运里的叹息。这不是艺术选择,而是记忆筛选。”
最后,他提出一个问题:“当千家万户围坐看春晚时,他们想看到的,是一个被精心修剪过的理想国,还是一个能照见自己影子的真实世界?”
凌晨四点十七分,他点击发布。
标题简洁有力:《有些歌,不该被埋没??兼谈〈春风渡〉背后的审查困境》。
起初是寂静。
然后,是裂变。
七点整,微博热搜前十中,《春风渡》悄然爬上第七位。九点,知乎热榜第一出现同名长文转载。豆瓣音乐组爆发激烈讨论,“支持《春风渡》上春晚”话题下涌入数万条评论。有年轻人说:“我爷爷奶奶就是那个年代过来的,他们一辈子都没说过爱,但这首歌让我听见了。”也有老一辈留言:“我们不是不想提过去,是我们怕说了,你们不懂。”
更惊人的是,B站一位UP主将《春风渡》音频配上黑白影像剪辑??知青下乡、绿皮火车、手写信件、车站告别??视频发布三小时,播放量破千万,弹幕刷满“泪目”。
而央视内部,气氛骤然紧张。
当天上午十点,音乐组紧急召开闭门会议。廖玲坐在主位,脸色阴沉如铁。她手里拿着打印出来的文章副本,页边密密麻麻标注着红笔批注。
“这是公开挑衅!”她拍桌而起,“一个评审团新人,竟敢把内部文件外泄,还煽动舆论施压?他以为自己是谁?余惟的传声筒吗!”
没人接话。
会议室里坐着的都是业内老将,有人皱眉,有人沉默,也有人低头翻手机??他们在看热搜。
叶盛禹靠在椅背上,语气平静:“文章没泄密。那份风险评估本就是匿名流传,谁写的还不知道呢。至于舆论……群众自发讨论一首歌,怎么就成了‘煽动’?”
“你跟他是一伙的!”廖玲转向他,“昨天你还替他说话!你是不是也想让这种‘私人回忆录’上春晚?别忘了,这是全国人民的年夜饭,不是某个家族的情感展览!”
叶盛禹缓缓抬头:“那请问廖导,什么样的情感才够资格上春晚?必须是全家福式的微笑?必须是孩子蹦跳着喊‘爸爸回来啦’?如果一个母亲看着电视里歌舞升平,却想起自己没能团聚的孩子,她的眼泪就不配出现在这个夜晚?”
“你??!”廖玲气得指尖发抖。
这时,总导演推门而入。
全场肃静。
他五十多岁,鬓角微白,走路不快,但每一步都带着分量。他扫视一圈,目光最终落在叶盛禹身上。
“外面吵成这样,咱们屋里反倒安静了?”他声音不高,“说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叶盛禹起身,简明扼要地复述了事件始末,包括《春风渡》的艺术价值、评审得分、舆情反应,以及那份神秘的风险评估。
“我不是在为某个人或某首歌辩护。”他说,“我是在问一句:我们做春晚,到底是服务观众,还是服务某种想象中的‘安全标准’?”
总导演听完,没说话,走到投影前,点开B站那个视频。
画面缓缓推进:雪地里的铁道线,旧式列车进站,一对青年男女隔着车窗对望,女人手中攥着一封信,男人军大衣口袋露出半截照片。背景音乐正是《春风渡》。
三十秒后,他关掉视频。
“这歌……谁写的词?”他问。
“余惟。”有人答。
“曲呢?”
“祁洛桉。”
总导演点点头,忽然笑了:“难怪这么狠。词像刀子,曲像风雪,听着冷,其实烫心。”
他环视众人:“我知道有些人担心什么。怕勾起伤痛,怕引发联想,怕‘不合时宜’。可我们要明白一点??真正的合时宜,不是回避痛苦,而是承认它,并超越它。”
他顿了顿,声音沉了下来:“八三年第一届春晚,李谷一唱《乡恋》,台里有人说这是‘靡靡之音’,不能播。结果呢?全国观众打电话到央视,说‘这就是我们想听的歌’。后来呢?它成了时代符号。”
会议室一片寂静。
“艺术的生命力,从来不在保险箱里。”总导演缓缓道,“而在人心深处。如果我们连一首讲述普通人爱情的歌都不敢放,那还有什么资格说自己在做‘人民的晚会’?”
他看向廖玲:“那份风险评估,我看了。写得严谨,但太谨慎了。谨慎到忘了,春晚也可以有一分钟,留给那些没说出口的话,没牵到的手,没等到的人。”
廖玲嘴唇动了动,终究没再说什么。
会议结束前,总导演宣布:“《春风渡》进入终审候选名单,保留编号43。是否最终入选,等全体主创综合评议后再定。”
消息传出,刘泞正在排练厅指导林浦岩和孟寒的双人舞《归途》。
这支舞是他临时加的节目,灵感来自《春风渡》。讲述一对中年夫妻在外打拼多年,春节返乡途中在高铁站走散,最终通过童年记忆中的舞蹈动作重逢。编舞融合现代舞与中国古典身韵,情感层层递进,结尾两人相拥时,背景响起童声合唱版《小拜年》。
“这里,你要慢一点。”刘泞拉着孟寒的手腕,“不是急着扑进他怀里,而是先认出他??哪怕十年不见,你也知道那是你的春天。”
孟寒点头,眼眶微红。
手机震动,他瞥了一眼。
是叶盛禹发来的微信,只有一句话:“43号活了。”
刘泞深吸一口气,抬头看向镜子里的自己。他已经连续三天没好好睡觉,眼下乌青,胡子拉碴,可眼神却亮得吓人。
“告诉他们。”他对着空气说,仿佛在对千里之外的余惟说话,“我们还在船上,帆也没掉。”
当天下午,祁洛桉带着陈今宜和祁缘录制了《春风渡》正式版mV。地点选在北京郊区一座废弃火车站,正是七十年代风格的老站房,木制长椅、搪瓷水杯、墙上贴着“抓革命促生产”的标语。
拍摄过程中,陈今宜唱到“我烧了你写的信”那一句时,突然哽咽失声。她蹲在地上哭了好久,谁劝都不起。
“不是演的。”她抹着眼泪说,“我妈当年就这么干过。我爸去新疆十年,回来那天,她在门口烧了一堆信,说‘都过去了’。可我知道,她每年都偷偷去坟上看他。”
全场静默。
摄像师悄悄摘下耳机,低声说:“这段别剪,留着。”
傍晚六点,mV上线。
没有任何宣传预热,全靠口碑传播。十二小时内,播放量突破五千万。人民日报客户端转发,配文:“有些歌声,穿越时光,只为抵达真心。”
与此同时,假春晚的筹备也进入最后冲刺阶段。
刘泞召集所有人开动员会。
“真春晚我们争取,假春晚我们更要办好。”他站在演播厅中央,声音坚定,“他们可以删我们的歌,但我们不能删自己的梦。”
他宣布了节目单最终版本:
1. 开场歌舞《新年来电》??全员合唱,融合电子锣鼓与说唱;
2. 大品《打工奇遇》??祁洛桉主演,讽刺职场形式主义;
3. 双人舞《归途》??林浦岩&孟寒;
4. 音乐剧片段《追星者》??改编自余惟小说,讲述小镇青年追梦文娱圈;
5. 歌曲串烧《我们的年代》??涵盖00后到70后的集体记忆金曲;
6. 压轴大品《扶是扶》??刘泞亲自编剧,讽刺网络道德绑架现象;
7. 终场曲《春风渡》??全场合唱,无论真假春晚,都要让它响起。
“我们要做的,不是对抗。”他说,“是证明。证明即使没有舞台,艺术也能生长;证明即使不被看见,歌声也不会消失。”
会后,祁洛桉拉住他:“你会不会太拼了?万一两边都没成呢?”
刘泞笑了笑:“那你陪我过年,就够了。”
她轻轻捶他一下:“少来这套煽情。我问你,要是春晚最后真把《春风渡》毙了,你怎么办?”
他望着窗外渐暗的天色,轻声道:“那就让更多人听见它。我不信,十四亿人里,只有一个舞台。”
除夕前三天,春晚终审会议召开。
四十个节目进入最终角逐,其中包括语言类、魔术、杂技、武术、歌舞等。每个节目需经主创团队投票表决,超过三分之二赞成方可入选。
《春风渡》排在第十九位出场审议。
轮到它时,会议室气氛凝重。
廖玲再次发难:“此歌曲调低沉,主题涉及历史遗留问题,易引发不当联想。建议替换为更具节日氛围的作品。”
立刻有人附和:“同意,现在需要的是欢庆,不是追忆。”
反对声也随之响起。
一位民族音乐教授拍案而起:“什么叫‘不当联想’?难道那段历史不存在吗?我们的父母辈就是这样过来的!艺术的责任之一,就是记住那些被遗忘的角落!”
“而且这首歌技术完成度极高!”另一位制作人补充,“编曲层次丰富,演唱情感真挚,市场反馈热烈,已是现象级作品。此时撤下,只会引发更大争议。”
争论持续近半小时。
最终,总导演宣布进行投票。
灯光调暗,电子屏显示实时统计。
赞成:21
反对:13
弃权:2
超过三分之二。
“《春风渡》,正式入选2025年央视春节联欢晚会节目单。”总导演宣布,“演出顺序暂定为第二十六位,零点前压轴。”
消息传出,刘泞正在剪辑假春晚宣传片。
他看到新闻推送那一刻,手停在鼠标上,久久未动。
然后,他打开微信,给余惟发了一句语音:“哥,咱赢了。”
语音只有三个字,却带着颤抖。
当晚,余惟更新小说《文娱大亨从写小说开始》第八十八章,标题赫然是:《第二十六个节目》。
文中主角走进春晚评审室,面对质疑,说出那句经典台词:“你可以不喜欢它,但你不能否认它存在。”
章节末尾,他写道:“有些光,照不进官方镜头,但它依然照亮过某些人的黑夜。而我要做的,就是把这些光,写进故事里,传给下一个相信的人。”
第二天,假春晚彩排首次全流程走台。
当《春风渡》作为终场曲响起时,所有演员自动走上舞台,手拉着手,齐声合唱。
摄像机全程记录,灯光打下,宛如神谕降临。
而在千里之外的央视一号演播厅,《春风渡》的舞美设计也在同步搭建??背景是一面巨大的老式电报墙,每块屏幕上滚动播放观众投稿的真实爱情故事,最后一行字缓缓浮现:
**“你是我回不去的春天,却是我永远记得的年。”**
除夕夜将近。
真假两个舞台,同一首歌,两种命运,却共同指向一个答案:
艺术从不问出身,只问是否真诚。
而真诚,终将被听见。
刘泞站在排练厅中央,看着监视器里的画面一遍遍回放。他忽然觉得,这场仗打得值。
不是为了上春晚,也不是为了争口气。
只是为了告诉这个世界:
**有些人,哪怕只能唱一首歌,也要唱出自己的时代。**
他合上电脑,轻声说:“余惟,谢谢你写了这个故事。”
风起了。
帆未落。
船,正驶向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