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七夜睁开眼的时候，天还没亮。

    窗外的风从破败的窗棂间挤进来，带着一股潮湿的土腥味。他躺在一张吱呀作响的木床上，身下垫着薄得几乎能摸到木板的褥子。房间里没有灯，只有远处街角一盏将熄未熄的油灯，在墙上投下摇晃的影子。

    他坐起身，揉了揉太阳穴。

    梦里的记忆还很清晰??那片灰白色的荒原，无数双眼睛在雾中窥视着他；那些被封印在梦境深处的小怪物，此刻正躁动不安，像是感知到了什么即将来临的大事。

    “快了。”林七夜低声说。

    他掀开被子下床，脚踩在冰冷的地面上，寒意顺着脚心往上爬。他走到墙边，拿起挂在钉子上的外衣披上，又从抽屉里取出一本破旧的笔记本。封皮已经磨得发白，边角卷曲，上面写着三个歪歪扭扭的字：《雇佣录》。

    这是他记录所有在梦中雇佣过的小怪物的册子。

    每一页都写满了名字、能力、契约期限和结算方式。有些名字已经被划掉，代表它们已经完成任务，回归梦境沉眠；有些则用红笔圈了起来，标注着“失控”、“反噬”或“失踪”。

    最后一页，是空的。

    林七夜盯着那页空白看了很久，然后缓缓合上本子，放回抽屉。

    他知道，这一页很快就会被填满。

    因为今天，是他与“?们”约定的日子。

    ***

    清晨五点，城东的老钟楼准时响起十二声钟鸣。

    声音苍老而沉重，仿佛敲在人的骨头上。整座城市还在沉睡，但某些存在却已悄然苏醒。

    林七夜站在钟楼下，抬头望着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门上刻着一道符文，早已模糊不清，唯有中央那个眼睛形状的凹槽依旧清晰可见。

    他从怀里掏出一枚铜钱，轻轻放进凹槽。

    铜钱落下的一瞬，整座钟楼剧烈震颤起来，砖石缝隙中渗出黑雾，如同活物般缠绕上他的手臂。林七夜没有挣扎，任由那黑雾将他拖入地底。

    下一刻，他出现在一条幽深的隧道中。

    墙壁由不知名的黑色岩石砌成，表面布满蠕动的纹路，像是血管，又像是某种古老的文字。空气中弥漫着腐朽的气息，夹杂着低语声??那是来自梦境最深处的呢喃。

    他沿着隧道往前走，脚步声在黑暗中回荡。

    走了约莫半炷香时间，前方出现了一扇巨大的石门。门高十丈，通体漆黑，门缝中透出猩红的光。门两侧站着两尊石像，形如人首蛇身，双眼紧闭，手中握着断裂的长矛。

    林七夜停下脚步，从袖中取出一张黄纸符?，咬破指尖，在上面画了一道血印。

    “借道。”

    符?无风自燃，化作一道火线飞向石门。

    轰隆??

    石门缓缓开启，红光倾泻而出，照得他满脸血色。

    门后是一座巨大的殿堂，穹顶高不可测，悬挂着 thousands 颗漂浮的骷髅头，每一颗眼窝里都燃烧着幽蓝的火焰。大殿尽头，有一张由白骨堆砌而成的王座，座上无人，却有九道影子盘踞其上。

    那是九位天尊的投影。

    他们并未真身降临，只是以残念沟通现世，但这股威压依旧让林七夜膝盖发软。他强撑着站直身体，躬身行礼。

    “林氏第七代守门人，林七夜，参见诸位天尊。”

    沉默。

    良久，一个声音响起，仿佛从四面八方传来：“你来了。”

    “是。”林七夜点头，“按照约定，今日我来履行最后一项契约。”

    “你知道代价吗？”另一个声音冷淡地问。

    “知道。”林七夜平静道，“我的命，还有这具身体，都将归你们所有。从此以后，我将成为新的‘看门人’，永生永世镇守此地，不得超脱。”

    “不错。”第三个声音带着几分讥讽，“当年你祖先与我们立下契约，以一人之性命换万民安宁。如今轮到你了。”

    林七夜没说话，只是缓缓从怀中取出那本《雇佣录》，双手捧起，高举过头。

    “但我还有一个请求。”

    “说。”

    “在我成为看门人之前，请允许我最后一次进入深层梦境，召集我曾雇佣过的所有小怪物。”林七夜的声音忽然变得坚定，“我要带它们……去杀神。”

    大殿骤然寂静。

    连那些飘荡的骷髅火光都凝滞了一瞬。

    “荒谬！”一名天尊怒喝，“你不过区区五品境界，竟敢妄言弑神？！”

    “我不是一个人。”林七夜抬起头，目光如刀，“我是它们的雇主。三年来，我雇佣了三百二十七只小怪物，与它们签订契约，支付梦币，完成委托。它们吃过我给的食物，听过我的命令，认我为主人。”

    他顿了顿，嘴角扬起一抹笑：“而现在，我要召回所有未到期的契约??用我自己的生命作为代价，启动‘群兽令’。”

    “你疯了！”又一道声音厉喝，“群兽令一旦启动，你将立刻魂飞魄散！而且那些小怪物本就是混乱之源，你根本无法控制它们！”

    “我不需要控制它们。”林七夜轻声道，“我只需要它们……去撕碎你们。”

    话音落下的瞬间，整个大殿猛地一震！

    九道投影同时暴起，狂暴的神力如海啸般扑向林七夜。但他早有准备，猛地咬破舌尖，喷出一口精血，洒在《雇佣录》上。

    书页自动翻动，一页接一页地燃烧起来。

    每烧一页，外界就有一只小怪物苏醒。

    城南废弃井底，一只独眼蟾蜍睁开浑浊的眼，背上裂开，钻出十二条触手；

    城西乱葬岗，一堆白骨自行拼接，组成一头鹿首人身的怪物，口中发出婴儿啼哭；

    城北图书馆地下室，一本古籍突然炸开，飞出数十只纸鸢般的蝴蝶，翅膀上写满诅咒文字；

    …………

    整整三百二十七只！

    这些曾被林七夜雇佣、驱使、甚至救赎过的怪物，此刻全都感应到了契约的召唤。它们跨越空间，穿越现实与梦境的夹缝，朝着钟楼汇聚而来。

    而在深层梦境之中，一场前所未有的风暴正在酝酿。

    林七夜跪倒在地，七窍开始流血。群兽令的反噬远比他想象的更猛烈，每一秒都在焚烧他的灵魂。但他仍死死抱着那本燃烧的《雇佣录》，嘴里喃喃念着一个个名字。

    “独眼呱……结算方式：三枚梦币加一碗阳春面，任务完成度：A级。”

    “骨鹿哀……结算方式：为其超度亡妻魂魄，任务完成度：S级。”

    “纸蝶咒……结算方式：替其找到失传的族谱，任务完成度：A级。”

    ……

    每念一个名字，就有一只小怪物突破封锁，冲进大殿。

    它们形态各异，气息混乱，有的温顺如猫，有的狰狞如魔，但此刻全都围绕在林七夜身边，低头俯首，仿佛在等待最终的指令。

    “去吧。”林七夜笑了，笑容灿烂如少年，“最后一次任务??把坐在王座上的东西，给我撕了。”

    群兽咆哮！

    刹那间，整个殿堂陷入 chaos。

    纸蝶咒化作刀雨扑向投影；骨鹿哀撞碎石柱，以角挑飞一名天尊残影；独眼呱吐出粘液，腐蚀虚空，逼得三位天尊连连后退……

    林七夜看着这一切，慢慢闭上了眼睛。

    他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了。

    灵魂已经碎裂成千片，意识逐渐模糊。但在彻底消散前，他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你真的以为，这样就能打败我们？”

    是最初那个声音，带着怜悯与嘲弄。

    “我们是规则，是秩序，是这个世界运转的根本。你杀了我们，世界也会崩塌。”

    林七夜嘴角溢血，轻声说：“可如果……有人愿意重建秩序呢？”

    他说完这句话，整个人化作点点光尘，融入《雇佣录》最后一页。

    书页终于也被点燃，火焰呈金色，升腾而起，形成一道人影。

    那人影穿着朴素布衣，背着竹篓，手里拿着一支毛笔，正是林七夜的模样，但却散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气息??像是晨曦初照，又像是万物复苏。

    “我不是要毁灭秩序。”金焰身影开口，声音清澈，“我是要重新定义它。”

    他抬手，轻轻一挥。

    三百二十七只小怪物齐齐仰天长啸，身躯开始融化、重组，最终凝聚成一把剑。

    一把由梦与契约铸成的剑。

    剑身透明，内部似有万千生灵低语，剑锋所指，时空为之扭曲。

    林七夜持剑前行，一步踏出，便至王座之前。

    “你们制定规则，奴役弱者，自称天尊。”他说，“但从今天起，这片天地，由‘梦’说了算。”

    剑落。

    九道投影 simultaneous 碎裂，发出凄厉惨叫。

    王座崩塌，殿堂崩塌，隧道崩塌，钟楼崩塌。

    整个世界都在震动。

    当第一缕阳光照进城东时，钟楼已变成一片废墟，唯有那口老钟静静躺在瓦砾中，表面多了一道裂缝。

    而在某个无人知晓的角落，一家小小的店铺悄然开张。

    门楣上挂着一块木牌，写着四个字：**梦境雇佣**。

    店内柜台后坐着个年轻人，穿着洗得发白的布衫，正低头写着什么。他面前摊开着一本崭新的《雇佣录》，封皮上还冒着淡淡的金光。

    门外，一只独眼蟾蜍趴在台阶上晒太阳，一只骨鹿安静地嚼着青草，几只纸蝴蝶在空中翩跹飞舞。

    街上行人匆匆，没人注意到这家店的存在。

    直到一个小女孩怯生生地推开门，问道：

    “请问……我能在这里雇个小怪物帮我找丢失的小猫吗？”

    年轻人抬起头，笑了笑：“当然可以。不过要先付一枚梦币哦。”

    小女孩疑惑：“梦币……是什么？”

    “是你昨晚做的梦啊。”他眨眨眼，“把它讲给我听，就算付款了。”

    小女孩想了想，认真地说：“我梦见……一只会飞的鱼，带着我游过了月亮。”

    年轻人提笔记录，落款写道：**委托人：林小芽；受雇者：暂缺；结算方式：纯真之梦一枚。**

    写完，他望向窗外晴朗的天空，轻声说：“爸爸，爷爷，列祖列宗……林家的使命，我换了一种方式继续下去。”

    风穿过店铺，吹动门帘，也吹动他案头那支羽毛笔。

    笔尖滴下一滴墨，落在纸上，晕染开来，像一朵正在绽放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