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丝连连摇头,“夫人是一代女贤,更是江湖中传说的天下第一美人,才华横溢,倾国倾城。”
冯昭依在车壁上,微阖之后,脑海里莫名地掠过那两个官员抬一口紫色箱子上马车的事。冯昭凝了凝眉,他们的神色很奇怪,似在与她示意什么。
青丝问道“夫人的头痛症又犯了?”
“无碍!只是想到一些事。”
青丝道“夫人忧国忧民,心系天下,你可千万不能倒,威远候世子崔峻又开始作恶了。”
“我不能听他们说什么便是什么,岳太太一介女流,想要为父兄翻案,即便明知,若她投状纸,必是二十廷杖,她愿受,可见父兄确实有冤。”
马车里一片静寂。
碧心贴心地点了一枚安神香丸,这是前朝的一种香粉,但冯昭说还是香丸想,之后便制成了椎形的香丸,从尖上用火捻子一点就燃,且一丸能烧上两个时辰,最是安神静心。
马车轧轧,冯昭依在车壁上已经睡熟,青丝取了一件斗篷覆在她身上。
冯昭睡得正香,马车突地听了,就听到前头的冯显其怒不可遏的喝斥“怎么回事,你们守孝拦在官道上作甚?”
“请晋国夫人为民做主!请晋国夫人为民做主哇!”
这充满了鲁地口音的语调,冯昭已经醒来。
冯显其道“你们要告状,请往衙门,县衙管不了,往府衙告;府衙管不了,往省节度使府告;再是不成,往大理寺告。晋国夫人只是一介女子,她能为你们做什么主?”
“公子,我们是鲁省人,他们管不了,我们是有人指点,说当今天下,敢仗义执言,为民做主的只有晋国夫人。请晋国夫人为民做主,晋国夫人明月普照啊!”
晋国夫人明月普照……
冯昭又觉一阵头疼,这都是哪跟哪儿?
“碧心,你去看看,给他们讲清楚,若是诬告,后果严重。若他们当真要上告,就跟着车队走,着人照顾些,别受他们太受苦。”
“是,夫人。”
碧心下了马车,走到最前头,却是一对祖孙二人,年长者已是头发花白,年幼的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半大少年,看二人模样都是读书人。
“我是晋国夫人身边的侍女碧心,夫人让我过来瞧瞧,你们状告之事可是属实?”
“小老儿以性命担保,句句属实。”
“若是不实,过堂之前先要受杖刑,便是夫人护你们,这朝廷律例也不容挑恤。”
半大少年抱拳道“我们状告之事,句句属实,绝无半句虚言。”
碧心走近,接过老者手里的状纸,“你们跟着我们车队走,进了皇城,我们夫人自会送你们去大理寺呈递状纸。”一目十行地扫过,碧心已明了。
碧心收了状纸,将老者扶了起来,“老伯饿了,谁有干粮和谁,先给他吃些。”
第一天,冯昭自太原府出来,一路就接了三份状纸。
第二天,再接两份状纸。
岳太太父兄蒙冤、侄女惨死;鲁省刘姓老者,因家有前朝古籍,被人夺宝杀儿子、儿媳,他不远千里亦要状告霸主;徽省商贾人家嫡长女,被知府眼馋家业,以莫须有之名陷害,收没所有家业,还将商人打入大牢,只待秋后问斩;再有江南籍三名读书人,状告威远候府崔峻,在江南期间倒卖乡试考题,不懂文章之人得了解元,江南科考已是一片乌烟瘴气。
冯景、冯显其颇是无奈,一路上总会冒出一些拦车告状的百姓,身份亦是各种各样,最后还有寒门官员的妻儿前来告状,说丈夫被诬陷下狱。
走了五天,天天都有。
近三更天,冯昭在一处客栈歇脚。
冯昭道“你们有没有觉得不对劲?”
碧心低声道“是通政卫里出现内乱。”
青丝竖起了耳朵。
碧心道“青丝没有看出来,我可不信。”
青丝真是摇头,表示自己真没看出来。
“通政卫有正义之士,对暗杀、盯官员后宅,谋害功臣已经厌卷了,而这部分都是暗藏的人,像章济、崔峻他们不在乎,他们明面上身份尊贵,暗里又是皇帝的心腹。这些只有暗人身份的人不甘心,他们想正大光明地做人,像龙掌旗、虎掌旗、马掌旗这些人,就暗中指点了蒙冤之人,指引他们来寻夫人。”
“就因为三年前,我大闹金峦殿?”
“不,还因为两年前,陛下选美,近两年得宠的三位嫔妃,无一例外,眉眼间与夫人有几分相似,要么是嘴像,要么是眼睛像,还要么是声音像,后宫早有传闻,说陛下纵容夫人,其实是喜欢上夫人。”
“胡说八道!”冯昭哭笑不得,三年前离开皇城,在送冯晚那天,她戏弄了皇帝,就是想逗逗他,想知道他是吃硬还是吃软,很显然,他是吃硬,可那日逗,似乎吃软更合适。
冯昭盯着碧心,“你怎么知道通政卫十二掌旗的龙、虎、马只有暗人身份,没有明面身份?”
“夫人,我是通政卫的人。”
吱溜——
宝剑出鞘,青丝的剑已架在碧心的脖子上,“你不是真正的碧心,你是谁?是不是在入府前,你将碧心给杀了。”
“从来,就只有一个人,我是颜道长的徒孙,也是通政卫的人。在我十二岁那年,便由师父安排进了通政卫。三年前,我只是以通政卫暗人的身份进了晋国府。”
颜道长的徒孙是她,通政卫的暗人也是她。
碧心是双重细作。
冯昭道“你的心里,是偏向颜道长还是通政卫?”
“通政卫只是拿我当工具,师祖、师父却当我后辈、家人。在夫人眼里,我也如同家人一样,夫人,我没有背叛你。”
冯昭信她,如果碧心背叛,她的好多消息早就传出去了,“青丝,收了。”
青丝满脸防备。
碧心继续道“龙、虎、马三位掌旗大人与我传递过消息。三年前,夫人曾在大殿大骂陛下,说他错用了通政卫,原本可以造福于民,最后却只能用在阴暗处,让他们见不得人,他们一直都记得。所以这次,他们想与夫人合作,他们寻证人、证据,夫人助他们让通政卫走向明路。而帮助这些冤屈的百姓,是他们的第一步。”
冯昭道“那些是江湖中人?”
“有一些是江湖中人,但更多的是通政卫的人。两边的人这几日已经交手数十次,都以为对方是坏人。南安郡王、崔峻并不想让夫人回皇城。自从天龙寺住持大师给夫人相面之后,陛下已经相信你是明月命格的人,陛下在等夫人回京。”
冯昭道“无稽之谈!”她抬步进了客房,“今日累了,早些安歇。”
客房里,冯昭自怀中取出一本书,翻看几页,听到低沉的脚步声,随后外头叮叮当当的打斗声,踩破瓦片的碎裂声,更有拳腿过招的声音。
“通政卫的鹰犬、狗贼,你们残害功臣名将,现在连晋国夫人都不放过。”
“你们是刺客,还敢指责我!”
冯昭凝了一下,就听碧心在外头道“你们别打了,都是自己人。”
“碧心姑娘,他们是通政卫的人,江湖正道早就得了消息,通政卫要刺杀晋国夫人,你可千万别被他们给蒙骗了。”
碧心道“通政卫里也有好人,他们是我请来护送夫人的人。”
江湖门派的三个人未动,突地,只听一个破窗而入的声音,冯昭盯着窗户,外头挥剑飞来一个蒙面男子,动作即快,近了,快要近了。
“上当了!”
有人一声惊呼,外头的几人齐齐围聚过来,而蒙面人近了跟前,一声“是你”,剑尖一转,刺到了一侧,而他整个人压在了冯昭的身上,四目相对,冯昭看他,他亦在看冯昭。
冯昭还未回过神,就听一声怒喝,剑入肌肉的声音,碧心愤怒一把拽起男子的手臂,另一人摘去他的蒙面,只听碧心一声惊呼“四皇子殿下!”
这一声呼出,原本准备动手的五人尽数停了下来。
四皇子萧治想不明白,为什么大哥让他杀的人是她,是晋国夫人,她的名声在天下极好,镇北军、西北百姓都受过她的恩惠,若不是当年在明园文圣祭典上见过她,他不会认出来,差一点,他就欠了她。
一袭玄袍的俊美公子扬着笛剑,似笑非笑,“这朝廷可真有意思,为了行刺晋国夫人,竟派出四皇子殿下。”
冯昭从榻上坐起,“这位侠士是……”
碧心抱拳道“夫人,是神兵山庄少主莫临渊莫公子。”
脱去素雅外袍,只着嫩黄色中衣的冯昭,长发披至背心,毫无粉黛之色,明眸灵动,未语先含笑,这一笑令日月失光,百花失色,温婉而明丽。
“四皇子,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冯昭的声音很好听,三分的绵软,三分的清甜,还有一分傲骨,三分和暖,听到人耳里,充分无尽的暇思,尤其是男人,面对这样干净、圣洁的她,竟生出无尽的保护之意。
四皇子开口的第一句话“你要嫁给我父皇?”
冯昭道“陛下的年纪都可以做我父亲了,我是一个和离妇,无论是年纪,还是我的身份,更有我的尊严和骄傲,不允许自己做他的女人。
何况,我有病,头昏头痛症越来越重,我自己都不知道,还能活多久。每一天醒来,我都告诉自己,今天是新的开始,如果我不死,就又多活一天……
陛下不可能娶一个将死之人,殿下多虑了。”
这样一个完美的青春女子,却身有绝症,不得治愈,这怎不令人悲伤。
冯昭觉得那头痛要不了命,可痛得却真是难受,一抽一刺,就似要炸裂了。
萧治问道“三年来,你结庐守孝,远离世俗,是为了治病。”
“我这病,不急不恼不生气便和常人无疑,一旦心忧生气就会犯病,最近一次比一次严重。远离世俗,只是想静心地去做我祖母、母亲期盼的人,就算做不到,至少尽了全力。莫问前程有憾,但求余生无悔。仰,无愧于天地良知;俯,无愧于黎民百姓。”
莫临渊抱拳道“夫人,我等誓死护卫夫人平安,绝不让人再近夫人。”
“自古侠士出江湖,莫公子好意我心领了。我只盼用我余生能为天下百姓尽一份绵薄之力。”
她多柔弱,却是柔中带坚,自有傲骨,冯昭看着包括碧心在内的所有人都是面露感动,见过男子为了天下鞠躬尽瘁的,却少有女子如她这般。
另一人问碧心,“夫人身染重疾,你为何不报?”
碧心道“这两年有颜道长在,他一直帮夫人压制此症,自从下山,夫人最近已经发病好几回,早前止痛粉还能有效,如今都没效果了。”
萧治越发觉得自己不是人,就因太子皇兄一句话,他就跑到这客栈来杀人,他出来时是两天前,而她是今晚才住进来的,哪个房间太子都知道,除非……
他想到此,道了声“不好!”忍住后臂的伤痛,拉了冯昭就从窗外跃下,身后,传来一阵轰隆隆的巨响,整个客栈塌了,烟尘滚滚。
碧心胆颤心惊。
冯昭大声的“其他人呢?冯景、冯显其、青丝、侍剑,你们在哪儿,青丝,青丝……”炸裂般的头疼再次袭来,这次更猛,“啊!啊——”
“夫人,冯昭,冯昭……”
四皇子声声急呼。
冯昭眼睛一阖,已昏死过去。
天,好黑,她行走在一片黑暗之中,看不到一丝光亮,亦听不见一丝声音,冰冷、无助、难以呼吸,她恍惚之中似看到了水中的人,那是三年前的自己,在水里挣扎着,她透过水波,看到了岸上的汪诗、汪词。
“她……她不会死了吧?”汪词的声音打颤。
“她死了,那些嫁妆都是我们的,我就能风光出嫁了。商贾女、猎户之女、粗鄙不堪,她凭什么配我大哥……”
“救……救我,救我……”昏睡中,冯昭重复着求救的声音。
碧心、红梅几个聚在周围。
青丝正拿着银针扎穴,额上已是密密的汗珠。
红梅面露惧容,“夫人的病现在这般严重,这……都昏迷几个时辰了,怎么还不醒?”
侍剑问道“青丝,你到底行不行啊?”
“你给我闭嘴!”青丝喝斥一声,取了一根银针扎下,冯昭嘤咛一声,睫羽仿若两片漂亮的蝉翼,她正被放在林间草地上,面前是她身边的侍女。
红梅双手合十,口里念念有词“有各路菩萨神仙,夫人总算醒了,夫人醒了……”
不远处,冯景奔了过来,四皇子、莫临渊几个也聚了过来。
冯景道“昭妹,你没事就好,快要吓死我了。你的病都这么严重,怎还瞒着我们?”
四皇子难掩愧色,如果不是他,她也许不会发病,那叫青丝的丫头忙活了一夜。
冯昭道“客栈的伤亡如何?人可都平安?”
冯昭看着面前的人,“陶嬷嬷呢?银钗呢?红霞还有武队长他们呢?冯显其呢?”
红梅忙道“夫人别着急,红霞在照顾陶嬷嬷。只是银钗……银钗……”
“银钗怎么了?”
“银钗没了,我们一行死了七个人,金桔和银钗都没了。”
“没了,早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没了?”
四皇子知道是太子殿下下手,为了对付一个身患重疾,性命不久的女子,他居然会令人弄榻了客栈,住在一楼又没武功的人都被砸死了,二楼的他们,跑得快得已保全。
“随我们入皇城告状的秀才亦死了一个,一个重伤,还有一个只受了皮肉擦伤。”
“就为了杀我,连累这么多的无辜,人命在他们眼里到底算什么?”冯昭站起身,镇定地道“碧心,替我准备快马,你、青丝、侍剑护我回皇城,将那几人的状纸给我收集起来。”
“夫人,这怎么行?你才刚刚醒。”
“我不能跟他们一起走,与他们在一起,我只会连累无辜;我要入皇城,我要亲口问问陛下,这一次刺杀,害死数条无辜人命,这到底是不是他的本意?就算我死,我也要他给这些冤案受害者一个公道,朝廷是天下人的朝廷,百姓是君王守护的子民……”冯昭催促道“快去牵马,现在胆儿大了,连我的话也不听。”
红梅飞一般地取了一件斗篷来,给冯昭系在身上,又将纱帷帽给她戴上,“夫人,你大病未愈,一定要小心。”
冯昭应了一声,从碧心手里接过缰绳,碧心扶她上了马背。
冯昭道“需要我把青丝留下来吗?”
冯景忙道“不用,我们能找到郎中,何况青丝已给显其接骨正位,只要暂时不移动,他养上半年就和从前一样。”
冯昭道“三哥,我先进一步,其他人劳你照看。驾——”
碧心、青丝、侍剑各骑了一匹马。
莫临渊与两个江湖侠士追随而去。
四皇子与他的两个护卫望着前方,两个护卫既有心疼,又有不忍。
护卫甲道“这次殿下被他利用了,他肯定一早就知道晋国夫人有疾在身,许活不久。”
四皇子身上的伤口已被青丝包扎起来,青丝那眼神,万般嫌弃,恨不得杀了他,却又不得不给他包扎。
冯昭将马赶得很快。
“最近的大朝会是什么时候?”
“回夫人,端午节要到了,五月初十。”
“这么久?”
“端午节要放三天,初五的大朝会取消,只有初十有大朝会。”
“我们日夜兼程,大概几天能回皇城。”
“如果不停歇,急行军应是三天后。”
“三天后是五月初六……”
“有各部院尚书、掌院议事的小朝会。”
“我闯宫见陛下!”
“闯……闯宫,敲登闻鼓?”
“少废话,我活着原就是赚来的。”
她不怕死,便是无惧,她若一死,能替这些人昭雪,也值了。
马奔跑在官道上,传出“哒哒”的声音,不到一刻工夫,早前的树林就被他们甩在身后。
冯景不明白四皇子殿下为何要行刺冯昭,差一点冯昭就死了,出门在外真是太危险了,这次要不是冯显其发现不对劲,又回去拉他,冯显其就不会被突然倒塌的屋子砸断腿。是冯显其救了他,他躲过了一劫。
冯昭行了两个时辰后,大腿内侧火辣辣地磨痛,她拼力地忍着,她虽着了亵裤,却没有长裤,而坐骑得用双腿使力,肯定是磨火了。
待天暗后,一行人还在前方急驰,冯昭发现自己不识路,碧心便在前头领路,她紧随其后。
忍一忍,再忍一忍,三天就能到皇帝。
这该死的古代,从皇城到太原也没多原,骑马还没火车快,她有些怀念现代了,可那个世界她再也回不去,想到现代时,便觉周围的景物在飞。
天就要亮了,终于看到了一处驿馆,一行六人在驿馆换了马,继续往皇城行去,一天后再换马。
青丝一脸担忧,“夫人,你受得住吗,如果受不住……”
“我没事,我能承住。”
大腿内侧已经破皮了,肯定出血了,可这又能如何,再忍忍就好,还有最后一天,她就到皇城了。
只是,太痛了,火辣辣地痛,双腿已经麻木了。
当第四天清晨,他们看到了皇城,这三天在马背上喝冷水,吃干粮,终于到了。
碧心行在前方,大呼“有急,请让道!有急,请让道!”一路吆喝,冯昭紧追其后,因为有碧心,一路随畅,近了玄武门,她跳下马背,几乎站立不稳。
莫临渊一把将她扶住,她试着迈了两步,每一步都很痛,双腿几乎快不是她自己的,没有了马背的磨伤,这会子反而更痛了。
冯昭走一步,再一步,近了玄武门,守门卫道“来者何人?”
“晋国夫人冯昭入宫面圣……”
守门卫交换着眼神,却见冯昭身子一晃,整个人依在莫临渊身上,再度昏迷过去。
侍剑跳脚大呼“快传太医,快禀陛下!呜呜……夫人要死了,她就要死了……夫人怕见不到陛下最后一面,拼死回来。”
守门卫看着冯昭裙摆上全是血渍,青丝用手一撩,腿上已是血肉模糊,竟不忍目睹。
守门卫武官飞奔而禀“报!有急报!”
皇帝正与年轻的美人打趣,就听到外头一阵“报——”
守门卫武官揖手抱拳,立在大殿外,“禀报陛下,晋国夫人入宫见圣,已负伤昏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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