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普通的夏日夜晚。

    萤火虫提着灯笼纷纷飞入路边的灌木丛, 天上的星星如同钻石镶嵌在柔软的蓝天鹅绒布上，吹拂而过的夏风有香草冰淇淋的味道。

    至少在这一刻，杰森认为自己手中应该有一支烟——尽管他自长大以后就再也没有碰过这种东西了——这样他就能假装呼入烟雾地深吸一口气, 把犹如过载的信息般阻塞于全身感官中的焦糊味都吐出去，就像一场酣畅淋漓的呕吐。

    坐在高高的车顶上，杰森·托德思考着人生的课题。

    上次他这么做的时候，还是他首次意识到自己仍然活着, 而塔利娅走过来告诉他, 蝙蝠侠没有为他报仇，他重新寻找了一个罗宾取代他。

    有一些心理学的理论认为，梦是潜意识的深层表现，不过很显然，刚刚的梦是另一个性质的东西。它来自于某个人的记忆, 追随着魔力的流动在两个人之间像滴在水缸中的红墨水一样扩散。

    ……从这个意义上看, 魔术还真是既麻烦又贴心。

    身体下方的车厢内传来了细微的动静。

    “醒了？”士郎坐起来摇下车窗, 让车内的气味扩散出去，嗓音听起来有一丝沙哑。

    “……嗯。”杰森闷闷地应道。

    看见他的反应，士郎就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做梦了？这是正常现象，当通过感官的共振传递魔力的时候偶尔就会发生这种事。”

    杰森转过目光：“所以不光是我会梦到你的过去，你也会看到我的对吗？”

    “……没错，这个过程是双向的, 一般来说都是一个人最重要的记忆。如果你不希望我知道的话, 我可以用催眠术忘掉它们。”

    杰森当然不至于这么夸张。他不仅没有恼羞成怒，也没有因为**可能的暴露而感到不快, 思来想去, 他本来就不觉得自己的记忆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部分。

    “你看见了什么？”但他还是十分好奇。

    士郎停顿了一下：“你撬轮胎的时候被蝙蝠侠抓住了。在你以为他要揍你的时候, 他问道：‘你饿吗？’”

    杰森露出恍然的表情：“原来是这件事。”那的确是最令他印象深刻的记忆之一, 虽然与蝙蝠侠相关的事情在他这里都有一些排他性，杰森想，但至少比他眼睁睁看着凯瑟琳在屋子里呕吐，用身体换取零钱和毒品的那部分强些。

    “我听你说起过你们相遇的经过……不过你的胆子比我想象的还要大。”蝙蝠侠漆黑庞大的身形对十几岁的孩子而言不折不扣宛如一个怪物，偷东西还被正主抓了个正着，绝大多数小孩子都会吓到哭鼻子。

    “当然，我天赋异禀——”杰森满不在乎地笑了笑，“这也是他们坚定认为我生来具有成为罪犯的潜力的原因。”

    士郎微微皱眉：“你没有选择从比你更弱小的孩子和老人手里抢东西，反而冒险去撬你强大得多的人的墙脚。这不叫做天生的犯罪倾向，反而是一种勇气的证明。”

    “你把我想得也太好了。”从不在意他人偏见的杰森反而因为他的话开始觉得脸热。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移过眼神。

    “我偷过杂货店的药品，实在活不下去的时候，也不是没有萌生过那种念头……甚至更糟糕的。”

    凯瑟琳死后，杰森就成了彻头彻尾的街头孤儿，即所谓“无家可归者”。他们所能选择的道路无外乎那么几种，要么在二十好几的时候被扔进监狱——要么死于疾病、毒品和子弹。

    他曾经计划过去找绿箭侠现在的助手米娅·迪尔登谈谈。她和他的经历大同小异：她曾为了活下去出卖过身体，然后染上了艾滋，直到被奥利弗·奎恩所触动，才成为了一名超级英雄。

    那时他被蝙蝠侠的否定所重击，如同溺水者般拼命搜寻一个自己的认同者，米娅只是他试图挑选的第一个对象。他以为这个过程会持续很久，甚至一辈子他都不会看到结果。

    “但这些是都没有发生。”士郎平静地说。“所以不是我把你想得太好，而是你证明了你自己确实如此。”

    虽然怀疑男朋友有把所有人都看得太高的毛病，但来自恋人真心实意的夸赞总是令人心情舒畅。

    萦绕于五感中那种沉重的感觉不知不觉已经彻底消失，迎着柔和的夜风伸了一个懒腰，杰森忽然回想起了最初谈话的起因——

    等等，话题是什么时候又回到了自己身上的？

    仔细想来，这种事情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了。即使话题是由希洛起头的，不管是谁和他聊着聊着，就都会变成前者在关心后者。无论他们有没有在享受这种关心，人类一旦陷入了自怜自哀的情绪，就很难再让自己跳出来了。

    而一如既往的，他的男朋友对自己的事情闭口不言，旁人甚至无从察觉这种实际上已经向一侧倾斜的关系天平，对他的真实想法一无所知却不以为意。在这场集体大型幻觉中，希洛·埃米亚仿佛一个隐形人从人群中穿行而过，每个人都在看他，却也没有人在看他——杰森无法判断这是他有意为之还是一种不知不觉形成的现状——如果可以选择，他宁愿答案是前者。

    当然，杰森·托德自认与众不同，他是利用第六感把控他人感情的专家，虽然有的时候会因为信息过载使它被不幸牵连陷入罢工，但很显然它现在终于又开始工作了。

    这让他兴致勃勃，充满挑战的**。

    所谓恋爱就是战斗，战斗就是恋爱。

    并不知道他想法的士郎当做这个话题已经过去了，正在后车盖上清理他们一路走来积累的库存。

    一大堆杰森冲动购物下产生的超酸糖果——如果不是他们之后购置了一台能够制冷的小型冰箱，这种天气它们早就化掉粘在一起了。本着谁买的东西谁解决掉的原则，士郎打算早中晚强制投喂杰森一颗，不然只好弄点什么水果糖饺子、水果糖披萨的谜の分子料理试验品请他品鉴一下了。

    一大摞在怀尔德伍德购置的稀有精装书——沉得吓死人。为了防止下雨天它们被淋坏，它们一直都堆放在后车座上，这显然占据了巨大的空间，让他们做很多事的时候束手束脚。士郎以为杰森来海风镇之前有记得在邮局把它们寄出去，但他显然把这件事忘得精光。总而言之，它们和杰森之间只能留下一个。

    几件花花绿绿的文化衫和换洗衣物，一大块冲浪板——它们还有用，就让它们继续占着地方吧。

    一只装在大玻璃箱的海龟——仍然是杰森在大洋城海钓的特产品。它的生命力就和所有带“蝙蝠”前缀的东西一样顽强，甚至不需要投喂和换水依然生龙活虎。

    努力使自己心平气和地把海龟放回原位，士郎对走过来的杰森头也不抬地说：“张嘴。”

    杰森没有多想地照做了，一颗糖立刻被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扔进了他的嘴里。

    “咝——”

    杰森的表情扭曲了一阵，随即他就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鼓着腮帮子清了清嗓子：“晚饭吃什么？”

    这是第一步。

    他当然不至于不会自己动手，但就像旅游只要有一个人做行程计划其他人就会自动躺平一样，既然有人乐意效劳，他也不必非得亲自上阵。

    士郎果然被引开了注意力，也没有觉得奇怪：“有几盒意大利面的储备，你想吃什么口味？我给你煮一下。”

    “你喜欢什么口味的？”杰森反问道。

    “随便，我都无所谓。”

    似乎对这个答案不太满意，杰森继续追问：“那讨厌的呢？”

    “这个，”士郎思考了一下，“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

    “啪。”

    杰森一巴掌重重拍在车后盖上，巨大的冲击力连带着震得水箱里的海龟一阵四肢乱划。

    “你敷衍我是不是？”

    第二步。

    士郎吓了一跳：“我什么时候敷衍你了？”

    “你在说谎，”杰森严厉地指责，“哪有人既没有喜欢的东西也没有讨厌的东西？上完床不想理我就直说。”

    士郎陷入了片刻的呆滞，完全弄不明白他这是在闹一出。如果这个莫名其妙的对象是其他无关路人，他肯定掉头就走理都不理，但杰森是放在例外范畴里的。

    总之先道歉再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当然有讨厌的饮料，但意面上确实没有特别的偏好——”

    “你以为这种话我会信吗？”杰森打断了他。

    “我们搅合在一起得有半年了吧，你已经把我的喜好摸了个遍，连我起床时喜欢先穿那只脚的袜子都如指掌，我在你面前什么秘密都没有；轮到你的喜好，你就开始支支吾吾打太极，总之不肯正面回答，你说，你是不是在为了有一天顺利甩掉我做准备？”

    第三步。

    “…………”

    请问，这中间有什么逻辑吗，到底是怎么从他“逃避问题”，转进到“如果有一天我们要分手”上的？？？

    “我以为你并不关心，”士郎无语，“你自己不问，叫我怎么回答，凭什么要把这个锅扔到我头上啊？”

    “也就是说我问你什么你都会回答了？”杰森反问道。

    “当然，如果我能回答的话。”士郎生气地说：“我才不会说谎。”

    耶，成功。

    杰森内心的小人比了一个胜利的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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