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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0
    事实上,周轸这一晚并没有说到做到,两小时就走。

    他替自己开脱,任何男人都难做到。

    毕竟,最难消受美人恩。

    行政套房是他常年包下自己在市里歇息用的,里面很多陈列都是周轸自己的。

    连同房间里的床品和灯蜡。

    床头有盏微弱的复古小灯,灯下的嘉勉像雨后的生锈的花,也像暴风雨来临前,从水里探头换气的小鱼。

    周轸伏在她心跳上,她问他,外面下雨了嘛?

    好像是。这个时候的男人是最没脾气,最好相与的。

    他起身下去,不是去洗澡,而是披上睡袍径直出去了。等人再折回来,嘉勉看他一手端了一杯热水,一手持着个冰盒。

    冰水嫌冰,热水嫌热。周轸干脆冰块投热水,来兑杯温开水。

    给嘉勉喝。

    他冷漠取笑她,“喝点,你的样子有点糟糕。”

    方块的冰投进热水里,不一会儿就消失了。嘉勉接过杯子喝了一口,再问他,“你什么时候走?”

    周轸问她喝不喝了,嘉勉摇头,他才再抓几块冰丢进去,猛灌了一通。

    “我上哪里去?”

    嘉勉横他一眼,他又来。

    周轸这才收拾嘴脸,“不去了,这个时候老杨早歇下了。”

    嘉勉一时无话。

    周轸看穿她的心思,“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红颜祸水了?”

    “等你有李隆基的江山再来说这样的大话。”

    某人开怀的笑,再挤兑她,“李隆基睡得是他的儿媳妇!”

    什么跟什么。嘉勉要洗澡,她让他先出去。

    “我出去哪里?这是我的地方。我哪里都不去。”

    “无赖。”

    无赖的人最后抱她一起去洗澡,嘉勉一心还惦记着她没衣裳穿了,周轸说今晚就歇这了,等明天商场营业了,去买就是了。

    没衣服的人被资本嘴脸气到没脾气。

    等嘉勉拾掇好自己从卫生间里出来,周轸已经叫了管家服务,苏式的浇头面和生煎,还有碗赤豆小元宵。

    甜桂花的香气很浓郁。

    偏厅是南北通透的开间格局,南北各是落地玻璃墙幕,外面起风了,有台风入境的势头,周轸干脆南北各开一扇窗,由潮潮的风猛烈地灌入。

    厅里凉爽的一塌糊涂。

    嘉勉反而有点怕,怕这顶楼呼啸的风声。

    一起吃夜宵的时候,嘉勉转达了叔叔的话,要周轸回来去找叔叔一趟。

    身边的人一袭白睡袍,他人生得白净,人家是衣服衬人,他是人衬衣服。不了解他的,看周轸与嘉勭,反而他这样的长相有人会觉得比嘉勭斯文温柔。

    实则,周轸的性格,与这两个词全不沾边。

    嘉勉离开S城十来年,回头吃苏式浇头的面,她总会嫌汤头太甜。

    这个点,她也吃不了多少,于是挑了两筷子面到周轸碗里。

    某人却迟迟没动筷子,面再不挑,要坨了。

    嘉勉提醒他,他去摸桌上的烟盒,点烟的火光里,周轸正色平静地试探嘉勉,“你觉得你叔叔是哪头的意思?”

    嘉勉自然没有说叔叔的那套“利益共同体论”,耳边的风声很紧,花香在厅里胡乱弥漫,逐渐稀薄,“不知道,总之,叔叔不是那种轻易由人牵着鼻子走的人。”

    比起阴谋,徐徐图之的阳谋,在叔叔这样的文人眼里,起码做到坦荡。

    嘉勉告诉周轸,叔叔有个闲章,章名是远山鸮。鸮者,猫头鹰也,夜行动物且肉食,且古文里的鸮是恶鸟。

    “恶鸟?”周轸玩味地重复嘉勉的话。

    再表扬她,倪家三个孩子里,也就她能这么闲心地去挖掘一些别人不稀罕知晓的物事了。

    小时候嘉勉能盯着《清明上河图》的影印图看半天,数画里拢共画了多少人物。

    她就是这么枯燥且沉得住气。

    眼前,嘉勉看着逐渐展颜的某人,她有点不快,不快他明晃晃的企图心。

    赤豆元宵端在手里,嘉勉搅着汤匙,迟迟不往嘴里送,“我要回去了。”

    “不是说好睡这里的嘛?”

    “我没衣服。”

    “……”周轸的话还没出口。

    嘉勉抢白,“你替我跑一趟罢?”

    她说睡不惯酒店,这个样子又不好意思下楼,总之,“你替我去拿衣服。”

    “然后睡这里?”

    “回去。”嘉勉纠正他的话。

    周轸有些听不真切地望着她,他是不信嘉勉会说这样的话,这样任性为难人的话。

    “你故意的?”他一秒读到她,再打趣她,“这是借机拿你叔叔的乔,还是单纯我和你的革命友谊?”

    嘉勉抿了抿嘴唇,神情倨傲。她说,职场里那句中性话术,正适用他们彼此:

    You deserve it.

    周轸在吐出的薄烟后笑,全不被她打击,“我就喜欢看你生气的样子。”

    *

    三日后,杨主任在南栅会馆设宴还周二先前的席。

    陪客有住建局的同僚,坦坦荡荡的交际。

    杨夫人的嫡姊妹是著名的评弹大拿,今日正好在南栅会馆有联袂演出,一票难求。

    杨家女儿出嫁的时候,周二殷勤出力联络不少,夫人一直记着这道人情。今天太太会的小圈子来给姐姐捧场,周轸正巧来她们包厢里问杨夫人安,夫人就地做起了东道。

    原是想请周轸母亲过来的。

    某人临时喝着杨夫人的一盏茶,散通身的第一巡酒气。

    要说冯德音打牌社交舞聊奢侈品分享各家的太太经没准是把好手,只这些文绉绉的词,保不齐接不住杨夫人的话。

    且拿主张的人,自有他的私心打算。

    茶盖落碗身,哄着对方换个人酬情呢,“我女朋友爱听这些,只是沈先生的台面,我怕她年纪轻,合不上您和您小姐妹的心意。”

    杨夫人听二子口里的小姐妹,喜不自禁,薄责他个臭小子,拿我们一群老帮菜取笑。

    周二和颜悦色继续道,“女人的闺蜜什么年纪都是小姐妹。”

    *

    嘉勉到的时候,晚上七点不到的天光,青墨色的天上落着淅淅沥沥的雨。

    周轸撑伞来接,俯身拉开车门就抱歉,“杨主任的太太在,我没听老杨说,弄得个措手不及。”

    “她要请我妈,得了,那些文绉绉的东西,没准鸡同鸭讲的。”

    倪嘉勉就不同了。她天生性情淡,光这份淡,就对了杨夫人的脾气。

    “你就当白嫖一场名家评弹。”

    听曲的包厢是围着幕台建的,嘉勉挽周轸手臂进厢房时,闻得一室的茶香及各色的女人香,三弦琵琶加吴音,浑然的相合,这是道地江南的声音,闭上眼仿佛能听见水磨的时光,井水人家的一日三餐,疏影横斜的风月是景也是情。

    嘉勉一身通勤打扮,不卑不亢地应对着房里众人的目光。杨夫人上来一张眼,就觉得这小姑娘性子很沉,明眸像亮月,身段娉婷袅娜,不必说话,就知道是个凡事不干己事不张口的人。

    因着老杨和周叔元交情,杨家算是顶了解周家两个儿子的了,谁都晓得这小二子最最猖狂无边的家伙了,这一动一静的相与,杨夫人看戏的自觉:要么草草收尾,要么……不斗不休。

    冤家聚首啊。

    周二回自己席面前,再三和杨夫人玩笑,“人我交给您了,反正诸位婶婶都知道我们是奔着您来的,您不袒护我们,给您跌脸了,您面上也无光,是不是?”

    杨夫人作势要捶二子,说他这张嘴不去唱评弹可惜了了。

    诸位太太也乐着笑,笑这样左右逢源的男人,如何不招女人喜欢。

    周二走后,杨夫人请嘉勉到身边坐,也亲自给她倒茶,嘉勉得体地在桌上作叩手礼。

    一番寒暄后,得知她是倪少陵的侄女。

    大加赞赏。说我女婿还是倪教授的学生呢。“倪家的女儿,这样说,倒也般配。”

    嘉勉始终听得多,说得少。

    上了年纪的女人总会掉进经验的窠臼里去。

    尤其自己不好不坏的经验,总觉得能教善一些迷途。

    杨夫人也不能免俗,她女儿如今正风光,婚后二人世界过得蜜里调油。就劝诫着身边人,婚事还得早打算,我们不替她张眼,她整个囫囵个呀。

    说到门当户对,这是时代怎么进步,都不会淘汰的金科玉律。杨夫人说,她和他们家老杨深信不疑。有个闺女比儿子愁,你什么时候都得是女儿的后盾。娘家有头面点,腰板嘛都硬一些的呀。你口袋里的铜钿就是你说话的底气。

    再说到办婚嫁的细节,喜被上的式样花纹,凡是有鸳鸯的都不能要的。

    嘉勉难得插话,为什么?

    杨夫人慈眉善目地看嘉勉,“你们年轻人都当鸳鸯成双成对呢。”

    是的,鸳鸯是成双成对,只不过雄鸟不停地抛弃雌鸟,又不停地找新的伴侣,所以,我们看到的总是成双成对,不是原先那一双罢了。

    说了这么久,杨夫人只听嘉勉说她叔叔婶婶,“那么你父母是做什么的?”

    对面台上正巧在唱一出《庵堂认母》,嘉勉多年不说吴语,许多唱词都得看边上的字幕提示。

    “我父亲过世了。”她品一口香茗,淡漠地答。

    “母亲……”嘉勉刚想坦荡地说明,母亲早年与父亲离婚了,现在X城生活。

    只是门口虚掩的雕花门吱呀洞开了半扇,有人迟到的觉悟,连声抱歉,说好今日来替姨妈捧场的。

    说话人是个男声,嘉勉没有回头,就已经觉得声音有些耳熟了,

    那人脚步再近了些,不等杨夫人介绍,来人先一步认出半回首的嘉勉。

    是嘉勉原先在X城的上司,秦昆谊。

    当初她走的时候,秦昆谊还戏言,有朝再会。

    嘉勉从不知,秦是S城人。

    “我母亲是,”秦母与杨夫人及台上的评弹女先生是嫡亲的三姊妹,秦昆谊说半年没见,“嘉勉,你漂亮得我都不敢认了。”

    杨夫人不解,问昆谊,认识的。

    认识的。嘉勉当初误打误撞去了秦手下实习,要不是她,秦也攀不上梁齐众这个高枝,梁更不会轻易捧他上位。

    说白了,梁齐众就是默认了秦昆谊的拉皮条。

    只是秦昆谊没想到的是,这段露水姻缘草草败了。

    被赞美的人静默地坐在位上,良久,她推辞有点不舒服,想出去透透气。

    *

    嘉勉才从一室香甜的包厢里踏出来,她扶着门框,半步不想回头,

    然而秦昆谊的声音纠缠如恶鬼。

    “嘉勉,梁先生在S城,你要见见他嘛?”

    “或者你并不想见他,毕竟桐城显赫的周家甩梁先生十条街不止。”

    浮香的楼道里,丝竹声阵阵,软绵柔情地灌进人耳里心里,像一场浮生梦。嘉勉原本不想回头的,回头就是一把碎裂的镜子,照出的自己是妖是鬼是不堪入目的。

    可是听清秦昆谊的话,她恍然大悟,他们生意人从来不打没把握的仗。

    也没什么偶遇,没有这一次也有下一次。

    嘉勉不懂,不懂时隔半年,又要把从前的齑粉翻出来打翻是为什么?

    她拳着手,不回首地预备下楼去。

    秦昆谊扶着阑干,问她,还记得你父亲在桐城的那套房子嘛?

    拐弯的缓步台上,嘉勉不得不折弯,不经意仰面看到楼梯上方的秦昆谊,他告诉台阶下的人:“那房子之所以能那么短时间的脱手,是因为根本没真正的买主,是梁先生提高了两成的市场价,自己买下来了,换成钱给到你。”

    秦昆谊站在那里,双手落袋,冷眼旁观。他有些不懂,不懂梁齐众要见嘉勉一面何必搞这么多弯弯绕绕,

    眼下看到楼下人脆弱之下的彷徨,好像有点懂了,

    梁先生要她心甘情愿去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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