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村的村民此时投向朱怀的眼神,多了几分敬畏,实未想到,他竟能和马大人这种‘大人物’谈笑风生。
朱怀将马典吏拉到一旁,这才低声道:“马大人,在下有句话想问清楚。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这话儿道理倒是不假,但并非每个百姓都可随意被愚弄。”
马典吏听的双目迷茫泛光,此时更笃定了朱怀是‘秀才’的鬼话。
这种出口成章的文人,他不愿得罪,于是讪讪笑着,示意自己在听。
不过显然没听懂。
朱怀解释道:“不瞒马典吏,在下应天府到也认识几名权贵人家,皇太孙的婚期被无限押后,汝镇江府缘何要以皇太孙成婚之名义,使吴村增大劳力赋役?”
马典吏一愣,有些震惊的看了朱怀一眼。
地方上,官不如吏。
不是说官没有吏等级高,实际官依旧是权柄滔天的人物,但若是说知晓民间百态,这些小吏可才是最为精通的。
何也?
因为大明的官,是可以随意调动的,能在一个地方打下深厚根基的官不多,但这些皂吏,却一辈子都在某个地方,所以他们比官更了解一地之民生。
马典吏有些警惕的看着朱怀,此时更觉得朱怀不简单。
皇孙婚期押后的事,都被瞒着了,他是如何知道?
马典吏不动声色的看着朱怀,道:“朱公子什么意思?”
朱怀道:“如果我有什么意思,又何须将马典吏拉到一旁说话?”
马典吏后知后觉的点头,此时却也对这个知书达理懂规矩的少年心怀几分满意。
“哎。”
马典吏叹口气,这才道:“既然公子知晓这些事,马某也就不左右言他了。”
“每年苏杭两地,都需要给皇宫缴纳一定数额的赋,今年生产的棉布,税的一部分已经交到了太仓库,但中宫的赋还没满足,时下眼看到了年底,又因大雪的原因,生产效率愈加底下。”
“苏杭两地要赶在年关之前,把属于中宫内帑的赋给缴纳了。”
朱怀听完马典吏的话后,这才恍然大悟。
他久居深宫,自然知道赋税的区别,有明一代,百姓负担的赋税,不仅仅只是对国库供应。
还有一部分,要各地方收取送入内帑,不走国库,直接用于皇宫的内帑开支。
这一部分对各地方都有严格的规定,譬如山西每年需要送入皇宫多少煤炭、柴薪;苏杭需要缴纳多少丝绸棉布;东南需要上贡菜肴鱼米;岭南则需要多少实木红木等等。
苏杭作为手工业繁茂地区,每年需要给皇宫缴纳的赋很多。
起先朱怀觉得镇江府在愚弄大明百姓,心里也颇为气愤,但现在听了马典吏的一番话,这才明白,镇江府也有难言之隐。
若是地方上不抓紧收取赋役,势必要让地方官吏的政绩添劣,到时候京官外察,查到他们头上的政绩,再想升迁就会加倍困难。
听了马典吏的话,朱怀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
地方衙门也只是奉命行事,镇江隶属于直隶应天府,上面下达的政令,他们只能唯命是从。
朝廷对地方有考核标准,地方只能在将考核标准转嫁到百姓身上,罚款多交赋税钱财,则是最直接的约束百姓的方法。
朱怀一时间倍感无力,也无法说镇江府错在哪儿了。
吏治难于天啊!
想要治理好大明,始终在于吏治。镇江府的情况还好一点,毕竟在京师眼皮子低下,也不敢对百姓过多恐吓。
若是偏远一些的地区呢?
朱怀收拢心思,这才对马典吏抱拳道:“在下知晓了,不过在下也知道,朝廷应当是在正旦前一天才会考核地方衙门的政绩。”
“镇江府不比其他,这里距离京师的路途很近,不妨马典吏多宽限两日,若是吴村累出了几条命,恐怕马典吏也会麻烦。”
朱怀没将话点的太通透。
朝廷限令是正旦前收取赋役,地方上一定会将时间提前几天,而到典吏和百姓对接的时候,一定还会将时间提前几天。
所以马典吏是有权力多宽几天的时间给到村落。
马典吏一愣,随即笑着道:“朱公子看的通透,如此年轻便是秀才,若假以时日,想来为官不难,这地方的事看的比马某还通透,佩服。”
“既朱公子已经点出来了,马某也就不多说什么了,三天,马某顶多只能在宽限三天,也算是马某和朱公子结交一场,你看如何?”
朱怀笑着道:“如此,就多谢马大人了。”
有时候未必只有钱财的贿赂,才会让你和对方拉近距离。
你自己展现出来的才识、见解、眼光都会暴漏出你这个人的价值,对方也会因为你个人价值的大小,对你有个初步的评估。
如果他们觉得你个人价值大,潜力价值大,自然而然会主动和你拉近距离。
说到底,你强大了,对方才会真心实意的敬重你,否则钱财的贿赂,永远不会拉近太多距离!
周围吴村的百姓都在呆呆的望着不远处的马典吏和朱怀。
他们见到马典吏,脸色都能吓的惨白,可朱怀却依旧不卑不亢,时而还能和马典吏谈笑风生。
这不免更令吴村的百姓感到惊奇。
没过多时,两人有说有笑的走过来。
马典吏笑着道:“朱公子把你们的难处都和本官说了。”
众人一愣。
难处?啥难处?
下一刻,马典吏再次开口道:“这样吧,本官和县老爷也体恤诸位的困难,工期延后三天罢!”
众人大惊,随即面色大喜,忙是弯腰道:“多谢马大人!多谢青天大老爷!”
众人感恩戴德,马典吏被这一句‘青天大老爷’拍的七荤八素的,脸上也洋溢着笑容,腼腆的接受了百姓这一礼。
“成了,都抓紧做活吧。”
马典吏冲朱怀点点头,随后拱手告辞。
等官府的人走后,众人忽然热情的拍掌,激动的围在朱怀面前叽叽咋咋问个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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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只是延长三日的工期,但三天的时间,也够他们多生产不少棉布绸缎。
众人无不对朱怀感恩戴德。
朱怀被一群人围在身旁也有些不好意思,笑着道:“好了好了,以后慢慢说,咱还是先做活计罢。”
宁沐雯握着粉拳,小脸红彤彤的站在人群中。
果然,厉害的人,在哪里都是聚光灯中心。
她痴痴的看着朱怀那份从容和淡定,虽然穿的粗布麻衫,但依旧带着贵气逼人的气质。
所谓腹有诗书气自华,简直在朱怀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
朱怀看了一眼发呆的宁沐雯,没好气的道:“还愣着干啥?来做活啊!”
“喔噢!”
宁沐雯笑着走过来。
两人刚走到脱籽工序旁边,却被热情的乡里给拉开。
“你们还做什么活呀!回去歇息!”
“就是就是,细腻嫩肉的,就莫来添乱了,赶快歇息着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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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怀和宁沐雯被这群热情的乡里说的羞赧不堪。
吴大伯也乐呵呵的道:“成了,你两要么先回去搞点饭菜便是。”
“对对对!”
“去吧,这两孩子还害羞个啥!”
朱怀无语,只能拉着宁沐雯回去。
一众乡里相互笑笑,随即小声的道:“这两孩子,怕是哪里逃婚来的,咱可不能卖了人家。”
“是呀!郎才女貌的,都是好孩子,咱都守住嘴巴,谁来问,都莫瞎说。”
“呵!上次已经有人打探咱村里有没有外来户了,咱一个字没提。”
一群百姓发出最真挚淳朴的笑容。
出了工坊,外面依旧银装素裹,虽说雪停了,但路面上依旧裹上一层厚厚的白雪。
宁沐雯跟在朱怀身后,牵着朱怀的手,一步步艰难朝房舍走去。
“你说了啥呀,那典吏为啥还宽限时长乐?”
宁沐雯有些好奇,又带着些许骄傲。
朱怀笑道:“没什么,随口说了点,反正都吓唬他的。”
“咯咯咯。”
宁沐雯笑笑,随即又问道:“是官府在危难百姓么?”
朱怀叹口气:“算不得官府在危难,无论官府还是百姓,各有各的难处,各有各的原因。”
“这批棉布丝绸是要送到内帑的,到年底前要交上去,因为连日来的大雪,导致工期延长了,他们也没办法。”
宁沐雯喔了一声,道:“原来不是送国库,而是送去中宫的,原来宫里的柴火棉布之类的东西,都是这么操作上去的啊。”
“难怪你说兴亡都是百姓苦。”
朱怀叹口气,道:“这事儿也没办法,除非学着康麻子一样永不加赋,可是要做到如此,就得将丁男的徭役给转嫁到土地上,交趾倒是可以施行,但中原却很难……”
宁沐雯喜欢听朱怀说这些她听不懂的话,但她知道,朱怀这些话,一定都是在考量着家国大事!
这样的男人,真的很迷人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