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城依旧在银装素裹之中。
街肆上也依然人山人海。
朱怀出去的九天,应天城似乎并没有丝毫变化,当然,是于百姓来说的。
平民百姓关心的永远都是柴米油盐,他们不会,也看不到上层的风云变迁。
国家君主的更迭,于他们来说,无关乎痛痒,顶多也不过茶余饭后的谈资。
但官场不同,一朝天子一朝臣,无数人都将自己的政治前途押到了朱怀身上,朱怀不能出事,也不允许出事!
朱怀是他们的希望!
高深斑驳的紫禁城,鳞次栉比的建筑物上,已经裹上一层薄薄的雪花,迎着旭日,正在缓缓融化。
乾清宫内,养心殿前,朱元璋背着手,站在空旷的大殿面前,感受着冷冽的寒风,仰头眯眼望着天空的暖阳。
风很冷。
即便又太阳,依旧寒风凛凛。
朱元璋面无表情,身穿朱紫龙袍,呆呆的望着天空硕大的红日发呆。
吕芳陪伴在身旁,小心翼翼的说着洪武门外叩阙的书生。
外面百姓传出的朱怀忠贞贞烈,他都听到耳朵里,此时依旧面无表情。
不知过了许久,朱允炆焦急走来。
“皇爷爷!”
朱元璋没有理会朱允炆,依旧望着那轮旭日东升的艳阳。
“爷爷,是孙儿不好,外面的那群迂腐书生实在……”
朱元璋挥08手:“你先下去。”
沉默了许久的朱元璋,终于开口,只是甫一开口,就让朱允炆心凉了半截。
“是。”
朱允炆不敢多说,恭敬的离去。
朱元璋又回头看着吕芳:“你也下去。”
“老奴告退。”
空旷的养心殿外的御前广场,只有朱元璋一人。
他背着手,狗搂着身体,缓缓踱步下了大理石接替。
九天,他似乎又苍老了许多。
每一次动气,都是对自己身体元气的大伤。
“大孙。”
“咳咳咳。”
朱元璋开始剧烈咳嗽,在空旷的广场上回荡着浑厚的回声。
“爷爷……”
朱元璋双目时而坚定,时而动摇。
“爷爷是个掌控欲很强的人。”
朱元璋自言自语,背着手在广场上缓缓踱步。
他说的没错,他是个掌控欲很强的人,他亲手调教出来的最出色的儿子也好,孙子也罢。
他都想牢牢掌控在手里,按照自己意愿去做任何事。
如此僵化的教育,只会让后辈越来越逆反,朱标是的,可朱怀却并非如此。
“二十六年了。”
朱元璋自言自语,“咱让这个大明,按照咱的意志推进,咱让咱的手下,按照咱的意志去推行。”
“咱读过宋神宗,他给咱的影响很深,熙宁变法的失败,是君主的意志摇摆。”
“一个强硬的君主,才不会在遇到事情之后摇摆不定,才会让下面的人,按照你的意志坚定不移的干事。”
“咱受他的影响很深,所以咱渐渐长歪了,渐渐的变的极具掌控欲,总以为天下之事,我朱元璋没有办不成的。”
“可爷爷办不成你。”
“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小孽障!你是爷爷上辈子的孽债!”
“爷爷想了很久,你走了,你爷爷非但没有改变任何心思,反倒是愈加坚定你的重要!”
“没有人能取代你在爷爷心中的地位,你老子都不行!”
朱元璋声音很弱,仿佛在自言自语,又仿佛在和上苍对话。
他缓缓踱步走出养心殿前的御前广场。
苍老的身影,在御前广场显得格外的孤寂。
他缓缓踱步朝东宫走去。
他一直不敢去看朱怀留下的那封信,他知道那小子嘴巴很利,他怕自己心软。
可他始终扛不住了,九天,仿佛过了九年,没有一日不是心不在焉。
才九天,爷爷才九天不见你!孽障!还踏马说给老子养老,遇到点事就踏马躲的远远地,你男人的霸气呐?
从养心殿到东宫的距离不算远,朱元璋走的很慢。
红墙的道路两旁堆满了积雪。
尤在清宁宫更甚。
朱允炆不知何时,已经远远从后面走到朱元璋身旁。
“咱进去待一会儿。”
朱允炆忙道:“爷爷,我陪你。”
朱元璋淡漠的看他一眼:“咱自己进去待一会儿。”
朱允炆便不敢多言,心里却如一桶水乱晃。
“好,爷爷有事叫孙儿。”
朱元璋没有理会朱怀,缓缓踱步进了清宁宫。
清宁宫的积雪很重,宫内已经十分空旷,没有任何下人,朱元璋看到这么残破的一幕,心又一次泛酸。
他默默走到书房。
所有的布局都和秦怀别苑一样,唯一不同的,是书房落了许多灰尘。
书房的书桌上堆着几分公文,以及十分扎眼的一封书信。
朱元璋缓缓推开窗户,捏着书信,用力一吹。
灰尘扬起一阵阵薄雾。
椅子上也落满了灰尘,老人似乎也不怎么在意,缓缓坐下,一点点掀开书信。
“皇爷爷启。”
朱元璋抿着嘴,继续看着。
“爷爷,对不起。”
这是第一句。
“怀自应天起家,十七年有余,幸得见爷爷,终有今日,以期伺候您老终老,此志不逾。”
“然事有变迁,人有祸福,孙忧爷之殚精竭虑,不愿爷伤,便控唐塞儿于中宫,以期连根铲除白莲及邹氏。”
“彼其无一不为心头大祸也。”
“孙曾言唐塞儿,若得满意,自当释放,遂与之相处渐生情愫,又知其性本善,实为苦命之人。”
“男儿一诺许千金,更因不愿爷之伤心,故此布局,局之大,孙渐无法承平而控,乃至事态愈发严重,此孙之能力薄弱也。”
“孙无意欺瞒爷爷,然孝与信,孙实难以平衡,无奈之下,辜负爷之恩,此孙之不孝,古人重信,孙虽不比古人,然则之大明立足于世之根本,乃在信也,礼乐崩坏,则国乱,国乱,孙无颜于世。”
“孙自离去,祈爷毋挂念,天已入冬,爷万望平安,国事操劳,孙祈爷将国事交于二弟允炆而代劳,万事以身为重。”
“怀愧为人子,愧为人孙,怀之微末,始终不得爷之万一,于国之掌控,于家之平衡,于信之许诺,如是种种,实纠于心,而难决断,此孙软弱也。”
“爷爷,对不起,我依旧太弱了,我依旧很难优柔寡断,可我不知该如何选择,如果换做爷爷,爷爷会如何抉择?”
“爷爷你教了我很多事,可从没有教过我在面对情、义、国、家、孝孰轻孰重,孙儿也判断不好,孙儿惭愧。”
朱元璋抿嘴420咬牙,握着这份沉甸甸的信件和朱怀掷地有声的请教。
他踟躇了。
事情的原委他从没有去查过,也不想查,他就是觉得朱怀背叛了自己,很主观的就这么认为。
古人常说偏听则暗,兼听则明,朱元璋执政一来广开言路,非但有锦衣卫还有都察院科道言官。
他需要谨慎的听听大明各种声音,然后在给自己每一个执政的措施下决断。
在国事上,朱元璋雷厉风行。
但在家事上,朱元璋却从没有想过兼听。
而今看到这份沉甸甸的信件,朱元璋心里五味陈杂。
他沉默的坐在书房的椅子上许久许久,面对朱怀的请教,他竟一时间也难以给出答案。
做老的都开始踟躇,做小的能怎么选择?
且自己着实也没有教过朱怀如何在礼乐情义之间抉择。
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
朱怀占四,朱元璋占四。
他自己都做不到的东西,又有什么权力去要求朱怀做到?
他将书信缓缓放在桌子上,起身,找了一盆水,一片布匹,缓缓地开始擦拭朱怀的书桌。
他的动作很慢,更像是在思考。
良久后,他将抹布放在桌子上,背着手走出书房。
“吕芳。”
太监们在就在外等候着朱元璋的呼喊。
“奴婢在。”
朱元璋道:“着内宫安排宫宦婢女,按制送与清宁宫。”
吕芳一愣。
朱元璋背着手朝前走去,脚步顿了顿:“宣蒋瓛,养心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