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二十六年,春三月,淅淅沥沥的春雨遍布在大明帝国的大江南北。
交趾多雨,到春三月之后,雨势渐大。
春雨让交趾港的清晨,蒙上一层薄薄的雾花。
即便如此,交趾港口,依旧有数十艘大小不一的船只停泊。
从码头搬运货物的脚夫人力多不胜数,即便在雨中,依旧忙碌作业。
这些人,有一些是交趾当地的百姓,有一些则是来自南洋的黑奴。
无论如何,这是一座财富之城,只要你劳作,就会有微薄的收入。
因为海运的发展,乃至于交趾各行各业都被带动的热火朝天。
从丝绸、茶叶、瓷器再到大明精贵的玻璃、眼镜,甚至是只有权贵才会流传的香水、香料等,都在不断的朝外输送。
当然,番邦也会将他们的香料、薄荷、铁器、铜矿等带过来。
有些是民间交易,有些是官场交易。
譬如铜矿、铁器、铝等等等,这些东西送到大明,无疑给大明的火器补充了原材料。
交趾港口生机盎然,当然管理起来也愈加费事。
交趾布政司衙门依旧很忙碌,今天更甚。
郑和的船队上的官吏一同抵达了交趾布政司做短暂的歇息。
这几日来,他们亲眼目睹了交趾的发展和发达程度,所有归来的人无不瞠目结舌。
感受到国家城市的发展,没有人不打心底感到自豪和激动。
郑和此时已经带着队伍,离开交趾布政司五日有余,此时已经抵达云南布政司。
朱怀给了他很高的荣誉。
直接让交趾布政司派三十名小吏跟随,又给郑和赐软轿和仪仗队,让其荣归故里。
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
郑和感慨良多,心潮澎湃。
远远地,仿若已经在绵绵细雨中,嗅到了家的味道。
前方乡村道路有些泥泞,队伍走的很慢。
村头有缺牙老头定睛看着前方,突然呀的大叫:“有贵人来啦!”
这是隶属于云南都司较为偏远的山村。
说是穷乡僻壤一点都不为过。
他们已经很久没看到这么大规模的队伍了。
霎时间,村落里身穿补丁蓬头垢面的耄耋青壮孩童一起围在村头,纳罕的望着前方队伍。
郑和的轿帘已经掀开。
近乡情更怯,郑和坐在轿子内的躯体有些颤抖。
他从十三岁离开云南,十六岁入宫,如今十八出头。
一晃五年多了。
乡村没什么变化,道路两旁依旧杂草丛生,村头的那群乡亲们,还是和以前一样。
记得自己小时候也是如此,总会蹲在村头,稍稍来一些回乡的人,就会好奇的盯着半天。
郑和双拳在袖笼内紧紧捏着。
他怕自己的身份被人知晓,怕自己这不残缺的身躯被人看不起。
他是一个极具自尊心的人。
不过现在他不想那么多了,他只想去看看他的爷爷,告诉爷爷,自己出息了。
虽然身子不全了,但他为大明开拓了海外,让大明更巨开拓性!
“爷爷。”
郑和想起和自家老爷子相处的点点滴滴,眼眶渐渐红肿。
“你该为孙儿感到骄傲啦。”
郑和低声喃喃。
没多时,队伍在村落门前停下。
一群乡民怀揣敬畏之心,蜷缩在角落,眼神闪躲的望着那顶轿子,深怕会触怒了权贵。
郑和深吸一口气,有小吏掀开轿帘。
他身穿五龙绣袍,气势威严的下轿。
“卧槽!马三宝!”
“卧槽!他竟是皇子?!”
两名半拉大的孩子有些激动的惊呼。
“憨货!那踏马是太监袍!”
几人小声嘀咕着。
“看吧,我就说他去做了太监。”
“你们这下信了吧?”
郑和自然听不到他们的窃窃私语。
有小吏要上前问话,郑和阻止了他们,他一步步走上前,走到一个老人面前,轻声询问道:“二爷爷,我爷爷在哪儿?”
那老头愣了愣,眼眶有些湿润:“你真是……真是三宝子……五年……五年了呀!”
郑和心里也有些动容,轻声道:“五年了,我回来了,只是……哎!”
“我爷爷呢?”郑和再次问道。
那老者身子一颤,面色有些唏嘘:“去年……走了。”
轰!
郑和只感觉眼前一黑,“怎……怎么?就……就走了?”
牙齿在颤,心在剧烈的抽搐。
那老头叹口气:“前年人就痴呆了,嘴巴里一直嚷嚷着呀,他的三宝子不见了,他的三宝子不见了。”
“咱们也没亏待你爷爷,村子里谁家有饭菜了,都会给他送一些过去。”
“老人嘴巴里面只念道着你,外面谁回来了,都会独自跑到村口。”
“一直在等着你啊,那眼睛一直在期盼的望着村头的路,望着当年那个孤单一人离开村子的他的三宝。”
“去年冬天,咱们在村头发现了他,雪下的太大,他穿的又少,就这么,就这么……哎!”
“活活冻死了,死前眼睛还看着村头这条路……”
老人唏嘘的说着,郑和的眼眶越来越红润,泪水再也遏制不住。
“娃子,莫哭,你这是出息了,你爷爷也会开心的。”
郑和摇头:“不!我没出息!我对不起爷爷!我对不起爷爷!啊啊!爷爷!三宝子回来了!爷爷!我下西洋了!我遇到贵人了!我的主子是皇太孙!爷爷啊!”
郑和嚎啕大叫。
村落内所有人撑着伞,面色都有些动容,有一些感情旺盛的,都开始情不自禁的抹着眼角。
一去一晃五六年,归来老翁入黄土。
这种场景,谁还能遏制住感情。
郑和身后有比较机灵的小吏,回头挥手,然后一行人将棉被、糖果、布匹、柴米油盐鸡鸭鱼肉全部搬运出来。
“乡亲们,这是我们家大人带给你们的。”
那名小吏说着,一众乡亲默然的看着,有几名年老的缓缓跪下。
其余人一起给郑和跪下。
郑和大惊:“诸位叔叔伯伯爷爷奶奶,不要这样,你们照顾着我爷爷,三宝感谢你们。”
“都起来,都起来。”
“二爷爷,您陪我去拜一拜我爷爷。”
“好!”
郑和回头,让众人留下,孤零零的跟着那名老者朝村落内走去。
村子里杂草丛生,两人很快走到一处庄稼地。
古代的墓葬还没有被管控,多都在庄稼地就地下葬。
寓意是死者保佑丰收。
农村这种风气很盛。
春雨还在噼里啪啦的下着。
郑和跟着二爷爷来到庄稼地,看到微微凸起的土堆包。
“这是你爷爷下葬的地方。”
郑和噗通跪在黄土前,颤抖的伸出手,在雨中,一点点的将坟头草清理干净。
身上泥泞和雨水相加,攀爬在地上,眼中的泪水和雨水混在一起。
那老者心里不忍,举着油纸伞跟在郑和身后。
嘴里却是喃喃道:“老马头,回来了,你大孙子回来看你了,小子出息了,吃得饱穿的好,在京里也有了地位。”
“你这下心安了吧?也不用一直念道着你家三宝子出去没穿衣服,会不会冻着了吧?”
“安心的走吧,在下面好好的,能吃能喝。”
“孩子长大了,出息了,以后光宗耀祖的,咱村子里的人都以他为荣。”
雨还在淅淅沥沥的下着,雨势渐渐小了,郑和跪在地上,拿着火折子,在不大的雨中,点燃了一些树枝,又将黄纸拿出来,小心翼翼的给他爷爷烧着。
实际在民间,这种事屡见不鲜,尤其在云贵,许多活不下去的人,都会选择断了子孙根入宫去混个差事。
大家也不会看不起谁,你永远很难想象,在偏远山区,一个人为了生计,会做出什么事。
郑和跪在地上很久,很久。
不知过了多久,才有村民急促跑来:“二爷爷二爷爷,外面来了好多官府的人,都说要迎接三宝哥。”
郑和一愣,心里愈加感动和动容。
他知道,这些一定都是自家爷安排的,为了让自己荣归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