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代王被召见入京的时候,虽然那时候朱元璋很愤怒,又是对朱桂喊打喊杀的,但那时候朱元璋还不打算对代王朱桂怎么样。
可今天老爷子却反常安静,对朱桂不打不骂,言语淡漠冰冷,不带一丝感情。
朱怀知道,代王朱桂这次神仙难保了。
老爷子很震怒,最起码朱怀是这么感觉的。
震怒的原因或许不是朱桂绑了徐妙锦,对朱怀实施报复,而是老爷子的信念崩塌。
当初他亲手安排了自己亲儿子为藩王,手握重兵,镇守一地。
朱元璋一直坚信一家人一致对外,上阵亲父子,打仗亲手足。
在前二十年来,这样的御敌政策一直都很完美,朱元璋也认为如果子孙后代一直这样下去,既解决了藩王俸禄问题,也解决了戍边安全问题。
可是到这一刻他忽然觉悟,原来自家儿子未必和自己一条心。
原来他们都未必听着自己的话。
当初自己的安排,对这些儿子来说,他们根本就没当回事。
他们不服从朱元璋对皇储的安排,他们对朝廷不服气,他们也会背叛。
就在前不久,老爷子自信的拍着胸膛,甚至不惜严厉呵斥朱怀的多疑,训诫朱怀不应该对自己叔叔保持怀疑戒备的心思。
可当来到这里,当知道代王朱桂做的一切后,老爷子的观念崩塌了。
一股子疲惫感瞬间充斥在老人的脑海,让朱元璋精疲力尽。
他想安稳的过个晚年,可天不遂人愿。
迟暮之年,他依旧要面对亲情伦理的背叛。
这对老爷子来说,冲击很大。
“臣宗人府经历卓敬参见吾皇万岁万万岁。”
时下已经夜半三更,皇上在这个点将自己召来,恐怕有大事要发生。
朱桂颤抖的看着宗人府卓敬,不断给朱元璋叩首,再也没有了方才对朱怀不屑一顾的态度,也没有了刚才玩世不恭有恃无恐的嚣张。
他怕了。
“爹!父皇!儿臣错了,儿子错了,爹,您不要如此绝情。”
朱桂泪如雨下,忽然遏制不住开始大哭。
朱元璋依旧面无表情的对卓敬道:“将皇十三子朱桂,罢黜朱家族谱,删除皇室族谱,收回玉牒。”
卓敬一愣,随即忙道:“臣遵旨。”
“爹!父皇!”
朱元璋冷冷瞥了朱桂一眼:“别说咱没给你机会,本来寻思在压一压你的性子给你放出来。”
“可你从根子坏了。”
“当年你犯错,你大哥活着的时候,不知给你们兄弟说了多少情,你们从不珍惜。”
“你们都以为是咱朱元璋的儿子,所以在藩地胡作非为,所有的事咱都一而再再而三的忍了,乃至于让你们都不知道咱的底线是啥了。”
朱元璋淡漠的说完,这才对朱怀道:“大孙,困了,回去睡觉吧。”
朱怀忙是走到朱元璋旁边,搀着老爷子的手臂,道:“爷爷我陪你回去。”
朱桂趴在地上,急促朝朱元璋的背影爬去:“爹!”
朱元璋决绝的没有回头,在朱怀的搀扶下冰冷的离去。
但朱怀看到了老爷子抽搐的面颊,以及手臂上微微的颤抖。
外面洋洋洒洒开始飘雪。
天地间陷入一片冰冷。
朱桂六神无主的坐在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上,双目空洞,全身微颤。
卓敬看他一眼,道:“庶人朱桂,请出宫。”
朱桂像是被踩着尾巴的狗一样,猛地大叫:“庶你妈!我是大明代王!”
卓敬对外看了一眼,殿前指挥使曹泰带着一群官兵走来。
曹泰冷冷的道:“朱桂,不要让本官为难。”
“去你吗的!老子当初跟你爷爷去打仗的时候,你他妈还没生下来。”
曹泰讥诮的道:“既然你想让我们用强,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来人!拖出去,扔出皇宫!”
“你敢!”
“有什么不敢?动手!”
殿前指挥使司一群官兵拖着朱桂就朝外走去。
“当年好歹也是英雄,丢人现眼的玩意儿!”
当时他是代王,即便被朱元璋罢了代王的头衔,可他还是皇室勋贵,是朱元璋的儿子,所以曹泰一直恭恭敬敬的。
可现在,当朱桂没有任何头衔的时候,他在曹泰眼里又算个什么东西。
天快拂晓,最是这个时候寒冷。
寒风扑簌簌刮着,朱桂被拖出了皇城外。
洪武门关闭之后,朱桂坐在冰冷的地上,呆呆望着身后这高耸的城墙。
马上百官要来当值。
他丢不起这个人。
雪花飞舞,寒气入侵,茫茫天地,何处为家?
朱桂再也抑制不住,偌大的汉子,哭的像个泪人。
这一夜没多长,实际朱桂出宫之后,天就快亮了。
到清晨时分,他饿了。
于是他大喇喇的去摊贩前拿些包子吃,然后……被报官了。
应天府将其抓了起来,因为没有户籍,又加之其一直嚷嚷是大明皇族,最终又被应天府以僭越之罪扣押。
朱桂这才真真切切感受到,平民百姓,想在大明这个世道生存,有多么困难。
可惜,一切已经为时已晚。
……
老爷子到清晨才开始入睡,朱怀一直陪在朱元璋身旁。
他能感受到老人家的无力和无助。
安顿好老爷子入睡,朱怀便蹑手蹑脚的走出去,轻轻关上了房门。
等朱怀走远之后,躺在床上的朱元璋才缓缓睁开眼睛,那苍老浑浊的双目带着无尽的疲惫和迷茫。
那是自己的亲儿子!
他亲手将自己亲儿子给罢黜了!
现在有代王,后面还会有谁?希望这次罢黜代王能让小崽子们安分点罢。
朱元璋从床上坐起,走到桌子旁,端着茶水踟躇许久。
朱怀没走远,站在养心殿的院落内,发呆一般望着房间内苍老年迈孤独的身影。
灯光映照之下,凭添几分凄凉。
又想到位于河南开封的周王私贩兽皮、牛筋和生铁的信件……
他之所以没将这些事告知老爷子,就是怕老爷子经不住一次次亲情的背叛和打击。
老人家没几年好活了,洪武二十七年即将走到尽头,马上就要步入洪武二十八年。
三年半的时间,仅仅只有三年半的时间了。
朱怀背着手站在雪中,始终没有去劝老爷子,他知道这个时候老爷子一定不想让自己看到他脆弱的一面。
朱怀转身离去。
“告诉六部和翰林院,今日不开朝不讲经筵。”
朱怀吩咐一声郑和,便朝东宫走去。
这一觉睡的时间很长,大抵到中午十分,朱怀被饿醒了。
檀儿早就准备好午饭,朱怀起来吃了之后,又逗一会儿小家伙,便朝皇宫内走去。
老爷子也早醒了,并且下令内帑送了许多礼品去礼部。
规格上,竟比当时下聘赵檀儿不遑多让。
朱怀知道老爷子这是在补偿徐妙锦。
礼部那边也开始为朱怀和徐妙锦的婚事做安排。
今天下午无事,朱元璋拉着朱怀道:“你难得没有国事,咱要不出宫转转吧,成天闷的很。”
朱怀知道,老爷子可能想出宫看看,看的是什么,或许只有老人家一个人知道。
这是一个迟暮老人,对自己儿子无声的挂念。
朱怀没有点破朱元璋,道:“好。”
爷孙换了一身装扮,很快便相互搀着朝宫外走去。
朱元璋漫不经心的左右眺望。
有几处茶楼酒家在窃窃私语今日应天发生的趣事。
“听说了么?今天有个家伙,竟然胆大包天的冒充大明勋贵。”
“何止啊!冒充的是大明皇子!真是胆儿肥了!”
“可不是,本来只是偷了包子,关一天就无事了,这下好了,直接被应天府关半个月。”
听到这里,老爷子脚步有些停顿父。
朱怀看着朱元璋,道:“爷爷,要么孙儿央人去知会一声应天府?”
朱元璋摇头:“不必啦,一切都是命,他也该好好适应适应了,活着就好,比啥都强,不是么?”
朱怀嗯了一声,搀着老爷子缓缓朝集市那边走去。
或许,老人家只是想知道他儿子是否平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