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 起来。”
崔肃在稻草上正躺得背疼,翻了个身侧着身子接着睡,他这几天吃的都少了, 更懒得动, 不如躺平了休息,猝不及防被人踢了一脚, 才支起身子来扭头看了一眼面前的女子。
他这几天在地牢里躺着, 也没人地方给他洗漱,脸上连胡子都是乱糟糟的,大周男子除了僧人之外, 冠礼之后都会开始蓄须,并且以美髯为上,他虽然没有朝中某些人那么狂热于美髯,但是每天早上起来打理一下头发和胡须总是有的。
再看眼前这个女子, 约莫二十二、三的模样,可能比她看上去还要小一些, 只是比起崔肃经常会见到的那些贵女们,对方的脸上多了风吹日晒的痕迹, 一双眼睛凶相的很, 抛却这些却也算是个底子清秀的姑娘家。
她身上穿着的是男装, 连一头秀发都盘做男子样式, 整个人透出一股精干和彪勇来。
于是崔御史翻了个身, 撑着身子坐起来:“敢问娘子寻鄙人有何指教?”
郑一娘的眉头皱了起来:“说人话,文绉绉的谁听得懂。”她说官话带着一股很浓重的威州方言味,崔肃要支起耳朵才能听明白她说的是什么。
崔肃听她这么说, 神情又很凶, 也不生气, 只是坐直了身子,盘腿仰头看着这个娘子:“请问你找我有事么?”
这简直是一句废话,毕竟没事谁来找他。
两人之间这么一来二去,对方已经开始恼了,蹲下来一把揪住了他的领子,居然把人高马大的崔肃给提了起来:“你到底是什么人?姓甚名谁?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崔肃有些诧异这个娘子的力气,但是想想对方是风里来浪里去的海匪,似乎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了。
他垂眸思忖了一会,道:“娘子不如先说说,为何将崔某绑在此处,久久不肯送回威州吧。”
他这态度不卑不亢,似乎也完全不怕对方,弄得郑一娘皱起了眉头,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来,架在崔肃的脖子上:“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杀了你,把你丢去海里喂鲨鱼?”
崔肃笑道:“娘子要怎么做,自然早就做了,如何等到现在,还和我好言好语呢?”
崔子竹在朝堂上是出了名的铁面,上朝骂皇帝,下朝参同僚,只要是他觉得违背了朝堂典章、官仪伦理之事,他都不会给对方留面子,这性子要不是李昌实在是个明君,恐怕都不知道死了几回了。
大约是他怼别人的次数太多,每一次都是疾言厉色,慷慨陈词,以至于满朝文武对他的印象就是“崔铁面不会笑”。
但崔肃确实会笑,笑起来还很有少年气。
郑一娘:……
她低下头看了看自己架在他脖子上的匕首。
这……好言好语?
她同崔肃僵持了一会,自觉也没有必要跟这人撕破脸,便将匕首又收回了腰间,从袖子里扯出了一张告示丢给了他:“这上面说的是不是你?”
崔肃低头,仔细读起了那张告示,上面说,他是自天京来到威州做咸鱼生意的,前几日被人掳走,不知下落,现在家里人愿意出黄金百两将他赎回来。
读到这,崔肃自己都笑出了声:“娘子以为呢?”
郑一娘被他这顾左右而言他的态度给气到了,她踹了崔肃的小腿一脚:“你这人没读过书是吧?我是叫你回答我,不是叫你反过来问我!”
崔肃被这一脚给踢狠了,脸都抽了起来:“嘶——”他揉了揉腿,也算是完成了对眼前这个娘子最基本的“评估”。
——戒心很重,但是急于和自己交流,以至于过早把自己的目的给暴露了。
可见李安然和文承翰在威州的这几天,做了不少大动作。
这些大动作影响到了这个娘子所在的海匪帮派,所以她才会急着来找自己交涉,想要知道自己到底是谁,又能给他们带来什么变数。
于是崔肃道:“这要找的人,确实是我。”
郑一娘的脸上露出一个冷笑来:“骗人呢?一个做咸鱼生意的商人,怎么穿得起锦缎,你到底是哪里来的官,还不赶紧告诉我,信不信我真的把你丢进海里喂鲨鱼?”
她安插在巴老头那的探子这几天跑回来了,说是巴老头的独子不知道被谁给绑了,和巴老头做交易的那几个人也许久没有音信,绑架巴老头独子的那伙人放出消息,说是要找个人,让他最好快点把人交出来。
——巴老头手上哪来什么“他们要找的人”,这人早就被郑一娘给半道上劫走了,为了独子的性命,巴老头这几天疯了似的想召集这一块的威州海匪们,想知道是谁半路劫了他的道。
这事情再继续拖下去,怕不是还没等到官兵水师出手,威州海匪内部就要先来一场械斗。
郑一娘猜,这伙人想要的人就是眼前这个书生。
想要把他赎回去的,应该是官府的人。
只是她刚刚知道这件事情的时候,还忍不住感叹了一下——这活干的,比他们这些海匪都海匪,简直把他们这群人的软肋、性格、做事风格都摸透了。
能想出这种法子的人,必定是个强盗头子里的强盗头子。
崔肃点了点头:“确实,这是寻我的人,知道我并不在原来绑架我的那群人手上,想出来的为了防止娘子担忧惹祸上身而将我毁尸灭迹的办法。”他站起来,抖了抖袖子上的碎稻草,对着眼前的娘子叉手行礼道,“我现在是娘子的阶下囚,自然也摆不得什么官威了——在下乃是天京朝中一品御史大夫崔肃,此次前来威州,是代天巡查威州官员在职官绩,同时过问威州刺史文承翰被行刺一事。”
郑一娘当了这么多年海匪,对于官职的高低多少还是有些了解的,对方既然自称是“一品”,也就是说,他的官比刺史还大,是专门管官的大官。
她皱着眉头思忖了片刻,突然转身离开地牢,又将崔肃独自一人关在了牢房里,自己迈开脚,三步做两步地朝外走去。
文承翰被刺杀的事情她是知道的,当初文承翰刚来威州的时候,郑一娘还以为又是个待几年就走的昏官,谁知道文承翰上位之后就开始收拾盐商、清缴海匪,若不是她自己是海匪出身,属于被清缴的对象,她自己也要为文承翰收拾盐商,抚恤盐农的行为叫好了。
也就是文承翰的出现让她突然觉得,自己总是这么做个海匪,好像也不算得什么出头之日。
只是,她作为青衣帮这样一个万人海匪帮派的首领,想事情、做事情总是要谨慎,对方目前并没有想要将威州一带的海匪招安的打算,她自己赶着贴上去,是不能给自己,给兄弟们争一个好前程的。
这个崔肃是个烫手的山芋,但也是个极好的投名状,就看他背后那个在寻他的人是不是个可以交易的对象。
这个人肯定不是文承翰,这个新刺史虽然出手如雷霆,但是为人刚直,这比海匪还海匪的行径,不像是他能做出来的。
而且就这几天巴老头、威州那些大家族身上发生的,以及鲛人湾被官军封禁,不许闲人进出这些一串连着一串的事情,也可以看得出来,这背后真正的操刀手肯定是个出手狠辣,位高权重的臭流氓。
跟流氓打交道,郑一娘擅长啊。
至于被郑一娘惦记上的“臭流氓”本人,正顶着烈日,头上戴着遮阳的浅露,站在高出看着已经颇具形态的船坞,对着身边的工部官员道:“这楼船上面得有炮,至少两门。楼船下方要空出可以装连弩的地方,一排出去,后面的人就得尽快跟上,争取做到让对面没有机会喘息。”
这次被派来的工部官员一共有两位,一位姓柳,也就是正在面对李安然各种近似于“无理取闹”要求的柳郎中。
这“炮”指的是工部另外一位擅长“奇技淫巧”、“机关之术”的员外郎所制的投石机,这个员外郎复姓诸葛,字承美,连弩也是他家传的手笔。
诸葛员外郎为人性格古怪,最不喜和人交流,所以皇帝才派了柳郎中和他同行,怕的就是李安然要求太多,把这怪人给惹毛了。
至于直接面对大殿下多如牛毛要求的柳郎中:……
“要大知道吗,在面对扶桑战船的时候,最好投出去的石块能砸穿对面的船体……”
柳郎中大怒:“殿下!您不懂机关造船之事,你就少说两句吧!你知道要能把对面的船体砸穿,需要多大的石头吗?啊?!这船得造多大您知道吗!要花多少钱您有数吗!”
李安然:……
突然被怼,细细想想好像自己真的不懂,于是摸了摸鼻子,怂了下去。
却见诸葛员外郎从边上踱步而来:“殿下这个说的很对,反正都造了,那肯定是往着大的方向造,那杀伤力是越猛越好,最好是刚开出去,对面就吓傻了,这才是大周霸道战船该有的样子吗。”
李安然两眼一亮,同诸葛员外郎一拍即合:“那可不是,既然都造战船了,当然该造大的!”
在场唯一的正常人柳员外:……
他想起了皇帝在临行之前的嘱托,皇帝殷切地拉着他的手,反复嘱托:“虽然朕什么都能给狻猊儿,但是你多少看着她点,千万不能超过这个数,懂么?”皇帝伸出了五根手指,随后又像是不放心一样,补充道,“超一点也没事,但不能超这个数,懂么?”皇帝又伸出了三根手指。
柳员外:臣懂、臣懂……臣懂个屁!这官我不当了!
不管柳员外怎么绝望,这活,还是要干的。
李安然同一干官员交流战船和船坞的规模谈了一上午,早已经口干舌燥,那边荣枯却带着食盒寻了过来。
李安然这几天都泡在船坞工地,基本上工匠们吃什么她就一起吃什么,很少开小灶,今天倒是难得再尝了尝荣枯的手艺。
她坐在高台空地上,打开食盒,将熟汤饼倒进另外分装的汤里,一边笑一边说:“老跟你一起吃,我吃肉都少了。”这么说着,便喝了一口汤,随后瞪大了眼睛,“鸡汤啊?还有火腿丝呢。”
荣枯举起手:“不是小僧炖的,是翠巧施主。小僧只是看了看火。”
李安然便点点头,自己“稀里哗啦”地吃起汤饼来,她这样看上去,真不像是个皇家贵女,反而更像是海边随处可见的渔家女。
荣枯坐在她边上,看了看鲛人湾海岸上已经初具形态的船坞雏形,以及坐在工地上热火朝天吃着饭,浑身淌汗的工匠们,小声问道:“殿下……不只是为了剿灭海匪吧?”
李安然咽下了嘴里的面,眼神放空,望向远处的海。
“荣枯。”她轻声道,“你想不知道,这无边无际的海的尽头,到底有着什么?”
荣枯不言,过了一会才道:“人生已浩瀚如苦海,小僧想先修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李安然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懂。”她放下碗,站起来,“可是你看。”她伸出手,指向远方,“这么浩瀚的地方,这么遥远、神秘、充满诱惑的世界,去征服它,探索它,去建立水上的商道,发出最大的吼声,宣告这一片海属于我们,宣示着大周对于这浩瀚世界的所有权,难道这不是和修好自己那一亩三分地一样雄伟的壮志吗?”
“不是我们去做,十年,二十年,一百年,两百年之后,就是别人去做,那么,孤宁可希望做这件事情的人就在这,就在我们这一代人身上。”
“就算是龙王,孤也要它做孤的臣属!”
——她就是这样狂妄、狂热,不顾一切的狂徒。
荣枯看着她,眼中没有反对,也没有过分的赞同。
他只是安静的,用温柔的眼神看着脸上带着笑容的李安然。
她无时无刻不彰显着她那魔王波旬一般无休无止的**,却又是那样闪闪发亮,令人神往。
以至于,他忍不住在心中为她祈祷。
——愿汝所愿,无往不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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