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蛇!”法海赶在青青动手之前一个厉声呵斥,却是隔过青青直对白卯奴,“你自己想想,徐宣赞真的会心甘情愿同你回去?他若对你不离不弃不存疑虑,又如何能跟我來这金山寺修持!”
“那定是你用法术强将他虏來的!”白卯奴迎前一步,一头墨发随着风势吹鼓而舞的凌乱招摇,“我夫君同我情深意笃恩爱十分,端得能心甘情愿同你來这金山寺,端得会信你的鬼话!”
“很好!”法海又是一喝,说话间抬步行下寺前石阶,对着卯奴直走几步,在一段恰到好处的不远不近处停住足步,“你自己想想,徐宣赞可曾对你起过疑心?承天寺前被你戏弄的道长、镇江金山一行湖面疾驰的柳叶船、落水惊魂一觉醒來已然归家……桩桩件件放在心里,他只是不说出口罢了。你糊弄得了他一时、又端得能够糊弄他一世?他又如何能够不怀疑,如何能在得知你‘妖身’真相之后还心甘情愿跟你回去!”单手一礼,“阿弥陀佛。”一句佛号诵读在口,冗长心绪呵出口外、清明思量落在心里。
“嗯……”心虚唆使,一席逼仄之言震得卯奴下意识碎步退了开去。
法海声声口口所言不差。除开这些,还有一些他沒有言出來的。比如王主人母亲寿宴上的现形、小表相公有心无心的告知……卯奴打了一个恍神,眼前忽地闪过那晚徐宣赞诘问自己时,那张怀疑且中伤的脸。
佛的心思她可能永远不会懂,道的真章奥义她尚且仍在摸索,可徐宣赞……那是她的官人,是她的良人,他的一切她又端得不是了如指掌?
她与他之间隔绝了整整一千七百年的光阴,也同样隔绝了一千七百年的坚贞爱情。经年前的他可以毫无底线的全部的信任于她,可以一次次的包容她所带给他的全部欺骗,可以为她义无反顾的冲出关乎世理与伦常的牢笼禁锢,可以毫不在乎她的妖身、心甘情愿舍弃毕生修为与她共诉情话欲结百年好……那么轮回转世了那么多那么多次的时今的他,何故就冲不破这颠扑不破的世俗常理真章,寻回昔日清远对幻兮的那一份矢志不渝的坚贞爱情?
呵,也是……她欲逆天,又何必拉他相陪!
“姐姐?姐姐!”
惝恍迷离,卯奴忽觉身边有人搡她。侧首一看,见是青青。
青青只见卯奴忽地陷入弥深绮思,恐她失态,故而推她一把将她唤醒。凝目又见她眼角眉梢皆是茕色与别样繁复,心底一丝冷然之意不觉徐徐升起:“姐姐,你变了。”青青讪笑,“变得跟从前的你大相径庭判若两人!”她一拂袖,“从前的你多了快意恩仇烂漫恣意……可现在呢!为了一个臭男人你变得处处小心、时时防备,瞻前顾后、畏手畏脚!”于此浅浅一呵气,清凉眸色腾起一抹肃杀神光,“予其在这里哀天怜人善感多愁,不如提剑做法杀他一条血路让他满门僧侣涂炭去!”语尽霍然一闪青光,将手中变幻出的青锋剑铮地向前挽起一个剑花。
“好刁蛮跋扈的丫鬟!”法海亦急,双眉之间闪过一抹狠戾,目光沉淀、冷声冷色,“念在前缘因果的份儿上,我本不愿为难你。你可不要逼我做法先收了你!”
这金山寺住持法师的身上,似乎永远都带着一股不落俗尘、又深不可测的威严气势。莫说八百年道行傍身的青青;这样的气场,即便是连有着一千七百余年修为的白卯奴都不敢近身。
经了这望似永远平和祥宁的和尚陡然一喝,青青亦不由自主的松了松握着剑柄的纤长素指。只顾心悸,那通言语反倒沒有怎般听得真切。
“够了青儿……”便在这进退不知何去何从的当口,忽见白卯奴侧首转眸心绪凛下,“我们回去。”复狠狠睥睨一眼金山寺宽大流金的三字匾额,那是牙关被咬碎后吐出的字眼。
“什么?”忽闻此言,青青不禁一个失声猝然出口,吃惊远远大于无计可施的挫败感。
秋风飒沓,只见卯奴绝姝面靥沉淀了腊月西子湖的薄薄冰晶,哀伤与怨怅笼在眉弯眼角。蓦地一下,她已意冷心灰,语气沒有波澜,失落了魂魄般的:“法海说的对,不能看清我的本來面貌而爱我的美丽,这样充斥着强持与欺心的爱情,真的是我想要的么?”
这句话太高深,因为其间里外萦索缭绕着专属于“人”的错乱纷杂,对于此生本是妖身、又涉世太浅的青青,听來便只觉的奥义无限、无法明白。
“呵。”青青一声碎叹薄辗在口齿,“徐宣赞因那王主人表弟的一番话而对你逼问不舍时,我曾嗔他叱他不去管顾旁人,反倒來跟你理论。你也问他夫妻感情难道便是这般因着别人几句闲话,便生了间隙、脆弱如斯……时今这些话儿,姐姐。”她眉心颦蹙,又霍地好笑起來,“我是不是又应该拿來问你一问呢!”薄薄的笑、浅浅的冷,寒彻了一颗先前火热欲焚的心。
又是一阵风起,料峭秋风卷杂着一通唏唏嘘嘘的微小悲意。几瓣昆黄的花叶随着风儿的吹掠,粘连在白卯奴纤纤玉肩的勾花上,边沿已经泛起枯萎凌色,半点不由它自己。
低低一叹,白卯奴顿了几顿,转而徐徐然接口:“既然官人的心已不在我身上,我们这个时候也不好强迫。人回來了,魂却沒有回來,有什么用?”娥眉轻蹙,看向青儿,“我们先回去吧!寻个时机,來跟官人好好聊聊。”状似最无奈的释然,软眸黯了几黯,“希望官人,可以回心转意……”
这一番解释,倒也情理通透。青青原是怨怪卯奴,可这怨怪归根结底也是源自如织心疼。现下既听她如此解释,却也不好再说什么。
人世间的情爱聚散,青青不及姐姐懂得通透。可有时候不知怎的,她又会隐隐有着这样一种错觉,自己……似乎早已勘破、早已参透,适才会对这些情情爱爱一切的一切,全部都是毫无兴趣。更有甚者,甚至便连听谁说道起來,她都情不自禁的是在潜意识里深深的鄙夷着。包括白卯奴。
落红无情、凌叶无声,在这一派隐隐初秋的葬地埋天的大悲恸里,一白一青两道身影徐徐消散,宛若最落寞的晚霞、被透凉夜风温柔又无情的缓缓吹散。
迎着二姊妹消失无形的方向,法海抬了抬首,半阖起沉淀许多智慧的眸子,半晌后又睁开。
他沒有马上转身回寺里去,而是只此一人默然独立在此时罕见人烟的金山寺前,己自沉沦、己自沧桑,良久良久。
却又不知,是在沉沦些什么、又在沧桑些什么……
命运轮转、定数莫测。
曾几何时,当法海不是法海,青蛇还非青蛇……曾玉殿琼宫贪欢醉媚朱颜伴,话月西橱繁华茜纱棹流觞!
只是,只是……后來古刹清修客,枕卷诵经参道听雨卧禅房!
欲说还休,欲说还休梦已阑……
。
天色暗了,暗青色的云雾于这幽深浩瀚的夜空里隐隐显显,月华便荡碎着扑了过來。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白卯奴独自一人立在月下庭前,眯眸看那天幕月光浸染了整个不大不小的院落。
一双又一对,才是美事。沒有了徐宣赞在身边,空落落的,单单留下白卯奴一个,即便是再无可挑剔的完人美玉,怕也难以继续光彩夺人、悦目赏心!
莫道伤高恨远,付与临风笛,尽堪愁寂、花时往事,更有多情个人忆……物是人非,身边不变一尘的景物沒有一处不在散发着恋恋的神韵,这样的怀旧之感忽地便将卯奴心下那怀深浓悲意昭著欲出。
青青倚着竹楼窗棱居高临下的默看着失神的白卯奴,百味心间忽地又起一些好笑、一些疑惑。
她知道,姐姐再也变不回先前未下青城山时的姐姐了;而她自己,怕也不会再是原來的青青……
情爱真是伤人的利器,她搞不明白,在她由眼至心看來全是真真无趣的情爱,为何便会有那么些个人、妖、甚至于神不顾一切去磕去碰到头破血流,争先恐后的甘当那扑火的飞蛾?
或者说……为什么似乎唯独她自己对这情爱平淡无感?
沒有兴趣、也不是厌恶,只是无感。似乎早已历经,似乎早已被伤被害得体无完肤过、焚心断魂过,有了昔日那般痛不欲生的历练,适才锻造出如今无喜无悲的青青!
修行百年,她深深明白一切皆有前缘因果,自己的这副心境也必然会是那前事之因而得來的果。
“前缘因果……”
念及此,青青猝地回神。白日跟着姐姐往赴金山时,那住持法海禅师似乎也提到了这“前缘因果”,对自己提到的。
当时慌乱,她对他的那句话并沒有听的清明。现下时候回味起來,似乎丝丝缕缕总浸染着那么几许说不出的奇怪。不止是那话奇怪,还有,她对他的那种感觉……
说不清、道不明,隐隐现现、难舍难收,似是依赖、又不如说是熟悉……这是姐姐说的爱么?虽然青青不懂这情这爱究竟为何物,心底却也清晰的明白,这并不是。
只是树有根、水有源,到底是一段什么样的因,结下了怎样的果?
天风浩荡、夜朗星稀。
两条披着蛇皮的生灵,一上一下、一楼一庭,就这么孑孑然的吹着冷风沐着霜露的过了一夜。
呆呆滞滞,一夜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