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八十九之咒】
时间:2007年9月■■日。
任务:找出导致村落中神隐(失踪)及离奇死亡事件的咒灵, 并将其祓除。
地点:■■县■■市(旧■■村)
备注:负责人东京咒术高专三年级夏油杰。同行者同三年级雏咲深羽
确切来说,是9月23日。
深羽抬头,看向了格子窗外。
山坳中的村庄其实距离城镇不远,开车也不过就二十几分钟路程。然而身处其间, 举目望去只能看到散落的建筑与远处的山峦, 便会产生被从喧闹现代化的文明中剥离了出来一般的异质感。
今天的气温有点异常, 已经下午四五点了,西晒依旧很厉害。云层有些厚, 看不到蓝色。刺眼的日光从白茫茫一片的天空上倾泻而下, 将村庄中平整过的黄土地面照得有些晃眼。像是把整个9月的残暑都聚拢在了这一天中一样,空气又干又燥。村中树木不多, 耳边却是不间断的喧嚣蝉声。
室外如此, 建筑物之中也好不到哪里去。很有些年头的木结构长屋挑高过低光线压抑, 通风也不科学。哪怕格子窗都敞着, 涌进来的也只是混着土腥的热气。即便被墙壁阻隔,蝉声依旧在狭窄的走廊之间回荡,像一把把尖锐的小锥子,钻进骨膜,扎入脑海, 挥之不去。
气压有些低, 但看上去不像是要下雨的样子。总而言之, 就是很热。
深羽低头, 看到自己的汗水顺着下巴滴在深褐色的木质地板上。
然而,她微微动了动垂在身侧的手,指尖互相摩擦, 只觉得一片冰冷。
从头到脚。从里到外。从心脏到发梢。全部都很冷。
然后, 就在这让人脊背绷紧皮肤刺痛心底发寒的冷意之中, 带路的人停下了脚步。
“就是这里!你们看!”
深羽抬头,在看清眼前事物之前,就先听到了身边夏油杰毫无温度的声音。
“这是,什么?”
——啊……
深羽眨了眨眼睛,映入眼帘的是被固定在墙壁上的简陋木制牢笼。两团满身疮痍肮脏瘦弱的小东西像被捕获的动物一样在牢笼里颤抖着——在被西晒衬托得愈发昏暗的室内,一般人需要凝神细看,才能认出那是两个看上去不过四五岁大的小女孩。
但是在咒术师的视野里,她们身上凝实且鲜明的咒力,如同黑暗中跳动的烛焰一样清晰。
——真的,是这里啊。
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悬在半空中的心脏陡然落下。颤抖停止,冰冷与炎热似乎同时消失了。深羽曾预想过很多次和夏油杰一同站在这个场景之前的时候她会有什么反应?紧张?不安?担忧?又或者是激愤?迁怒?
——如果不是你们这些家伙的话,杰就不会胡思乱想做出那么偏激的举动了!
无论哪一种,似乎都很符合她护短又任性的性格。然而,这一刻真的到来的时候,深羽发现,她看着眼前这一幕,心中升起的却是俯瞰风景一般的异质的沉郁和冷静。
在她身边,对话还在继续。面对黑发青年的问题,面相粗俗的男人瞪大了眼睛:“你在说什么啊?这两个就是一连串祸事的元凶吧?都是因为这两个,村里才会发生怪事啊!”
“不是。”青年像是头痛一样的皱着眉,仿佛压抑着什么似的摇头。
“不可能!这两个是怪物啊!就是她们,用奇怪的力量袭击过村民好几次!”
夏油杰尽量耐着性子解释:“事件的原因我们已经处理掉了。”
然而声音尖利的老妇根本不想听。“可我的孙子也差点儿被这两个杀掉啊!”
是和原作一样的对话。深羽想着,明明就在身边,夏油杰的情绪越来越压抑紧绷。她却奇异的丝毫没有紧张感。心脏像是塞满了石头一样沉,她的灵魂却仿佛飘了起来。在奇特的近乎于茫然的轻盈之中,她甚至还有空闲想起了在神社本厅学习灵力时听过的话。
“咒力能强化□□,所以咒术师的身体素质几乎都远超过一般人。而灵力会让人的感觉更加敏锐。也就是我们说的灵感。对于危险、死亡或者不详之物的预感,察觉到不存在的痕迹,心中突然出现的征兆,又或者倾听他人心灵之力——【看取】和【影见】就是这种方向的运用。”
预感?
“那是,他……”孩童细小的声音响起,随即便被粗暴的打断。
“闭嘴!怪物!你们的父母也是,果然应该趁还是婴儿的时候杀掉的!”在男人的破口大骂声中,深羽听到自己的内心说。
是的,我早有预感了。
越来越少的见面次数,日渐消瘦骨节益发明显的手腕,神情中的疲惫,眼神中的沉暗。她有多久没有见他开怀大笑了?糟糕的任务里暴露出的肮脏的人性,繁忙的让人神经紧绷的日程,哪怕抱着她的时候,夏油杰叫她名字的声音都宛如叹息。
无尽夏还在开花,可无论她怎么努力,还是不得不看着“快乐”这个词从夏油杰身上渐渐消失。
然而只是“不快乐”的话,那尚且是,她可以接受的结果。
——可是,为什么呢?
——她已经把能做的都做了,为什么还是会变成“这个样子”呢?
对话还在进行,深羽却只是面无表情的听着。她看着夏油杰弯腰凑近牢笼,用自己的咒灵哄住了受惊的双胞胎姐妹。然后在他说出那句台词的时候,叫住了他。
“杰。你想干什么?”黑发的少女抬头,黑曜石色的眸子宛如深不见底的潭水,又像是打磨透彻的镜面,澄澈清幽的反映着倒映入其中的一切。
于是夏油杰在里面清晰的看到了自己挂着微笑的脸。他弯腰,像往常一样摸了摸深羽的头发,语气温柔,声调平稳。“不,什么也没有。深羽,不用担心,我只是想和几位出去谈谈。”
然而,出乎意料的,他看到从早上起就一直很安静乖巧的少女摇了摇头。
“不要去。”
夏油杰的眉梢微微一扬,直起了身。“……为什么?”
因为我知道,你去了,就再也不会回来了。深羽看着他,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杰,你想干什么?”
“啊……”这一次,温和的表情从夏油杰脸上褪去了。他歪了歪头,像是有些困扰似的看向了一边还搞不清楚情况的村民。“深羽,你真的要我在这里说吗?”
可虽然这么问了,他却在深羽回答之前毫不犹豫的先开了口:“大概是,把这些吵吵闹闹的非咒术师都杀掉吧。”
而就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深羽双手掌心相对猛然一拍。随着“啪”的一声脆响,白光乍现,半透明的屏障以她和夏油杰为中心骤然升起。
就像是半透明的【帐】,在夏油杰眼中,自深羽掌心迸射出的白光瞬间化为流溢着月白色光华的穹顶升腾而起并迅速扩大,转眼间就笼罩住了整座长屋。同时,其中的空间被扭曲扩展,低仄的室内转瞬便被延伸到了大半个体育场的大小,墙壁高耸,顶端与光华流转的穹顶融为了一体。原本建在墙上的牢笼与其中的孩童们被远远的放置在了夏油杰的背后,而村人与老妇则被抛到了深羽身侧的墙角。
只一个眨眼,两人所在之处就被封禁拖入了异界。
不是咒力,亦非领域,但这感觉有些熟悉。夏油杰仰头看着穹顶,眯了眯眼睛,“这是……”
“结界。”深羽开口。“你见过的。”
夏油杰的动作一顿。是的,他当然见过,在两年前的夏天,在日光。他的眼睛微微一眯,笑容里增添了几分真意。明明是被困住的那一个,那流光溢彩的屏障在他眼中也似乎可爱了起来。
想到了那个闷热的夏天发生的事情,他甚至低声笑了一下。“原来结界是可以这样设置的吗?”
“只要有足够强大的镇物就行。”深羽回答。神社本厅扒拉回来那么多东西,总还是有些能用的。
“所以随身带着这样的东西是为了防备我?”神道系的灵器或者镇物并不附着诅咒,在深羽本身咒力的遮盖下,夏油杰确实发现不了。“将空间隔绝为不可见的隐世,我记得是这样的对吧。也就是说,现在外面的普通人看不见我们了?”
反过来说,只要不能离开这里,他也就无法对那些人动手了。
深羽自然也知道他在说什么。“只是随身正好带着而已。倒是你……”没有回答后半句,黑发少女抬头,看着熟悉的青年,终于忍不住眼圈一红,“……杰,为什么啊?”
夏油杰闭了闭眼睛,“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会有想要杀掉非咒术师的念头?”深羽没有去管被结界一同困住了的两个普通人,也没有去管还在笼子里的双胞胎姐妹。她只是看着不肯与自己对视的夏油杰,“我不明白。”
——她明明已经把能做的都做了。
“我知道杰不开心啊。哪怕【看不到】我也知道啊。”目光一点点的巡过他的脸庞,深羽垂落在身侧的手,握紧了红绳上坠着的纽扣。“我也想过很多次。想跟杰说,如果不想做咒术师就不要做了。”
只是她知道,她说了这个人也不会听的。
——明明理子和灰原都平安的活着。
“想要保护弱者的杰很好。讨厌普通人也无所谓啊。哪怕是厌倦了周围的一切,我们也可以到其他地方去。总有普通人和咒灵都很少的地方。北海道?青森?离岛?再不行我们还可以去外国!杰是自由的啊!没有人会强迫你做任何事情。如果只是这种程度的话,我和悟还有硝子,大家都会帮你的。”
“但是为什么会想杀掉普通人啊?”
唯有这个,是绝对不行的啊!
夏油杰低下了头,看着泫然欲泣的少女。那双黑曜石色的眸子泛起的水雾让他神色一痛,但最终,他还是没有像往常那样伸出手。
他只是很温柔的低声说:“你都知道了啊。”
“我知道啊!我当然知道啊!”像是被这句话炙痛了神经,深羽的声音陡然拔高了,“所以到底是为什么啊?”
“因为……”夏油杰顿了顿,“有人告诉我,咒术师不会产生咒灵。”
“!”深羽的眼睛瞬间瞪大了。
——这不可能!是谁?!她明明已经拦住九十九由基了!
但是夏油杰显然误解了她的震惊,大概是觉得事已至此,便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了。他继续说道:“很讽刺吧。是啊。我动摇了。曾经对着你和悟说着强者应该保护弱者,既然有能力就不能坐视不理的人是我。”
所以,什么是“好的影响”?唇角扬起了苦涩自嘲的弧度。夏油杰想着曾经的自己对深羽所说过的那些话。如果说把她拽入深渊的是那些无知自私的手,那么将她推下悬崖的,不正是那个自以为是的自己吗?
“然而,第一个无法忍受弱者的丑恶的,也是我。”
看看那边的两个人,看看他们对幼小的孩子做了什么?这样的存在,有什么资格让他珍视的人们为之付出呢?
“谋杀家暴性虐,嫉妒仇恨贪婪,恐惧绝望甚至只是单纯的猎奇……一无所知的产出着诅咒,一无所知的享受着保护。”夏油杰直视着深羽的眼睛,“只要还存在普通人,咒灵就是祓除不完的。深羽,那么我们在做的事情有什么意义?普通人的价值又在哪里?我已经不明白这点了。这个世界,一定是哪里错掉了吧?”
这个,需要牺牲你才能得救的世界……一定是哪里错掉了吧?
“既然如此,那还不如,”夏油杰眯了眯眼睛,神色冰冷,“杀掉普通人,构筑一个没有咒灵的,咒术师不需要被牺牲的,崭新的世界。”
然而——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声,夏油杰的脸被重重的抽向了一边。他伸手摸了摸脸颊,轻“嘶”了一声,低头,对上的就是深羽通红的眼圈。
黑发少女浑身发抖。明明她才是打人的那一个,却像是自己被抽了一巴掌似的脸色惨白。
“别开玩笑了!才没有这样的世界啊!”
根本就不是这个问题啊!
“而且,世界什么的……”深羽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下来了,“世界什么的随便怎么样都好吧?!杰是什么?是神吗?这算什么啊?大义?理念?不这样做不行吗?咒术师也好,咒灵也好,普通人也好……相比起执着于这些东西,杰,你自己呢?难道对你来说,没有比这个更重要的东西了吗?”
——这个世界美好吗?
——完全不啊。
蟑螂一样祓除不完的咒灵。吞吐**然后榨出暴力和血腥的横滨。黑手党诅咒师奇奇怪怪的异能力者。“龙头抗争”“天人五衰”“百鬼夜行”“涉谷事变”,还有如同漆黑冷漠的瞳孔一样俯瞰着人世,随时会将一切吞噬殆尽的黄泉之门。
当她意识到自己是“雏咲深羽”,当她知道了这个世界都综了些什么的时候,她就觉得,比起模拟人生,这个三次元更像是场不拼命狂奔就会“啪嗒”死掉的逃亡游戏。
普通人会一无知觉的死掉,不普通的人会更痛苦的死掉。而就算避开了这一切又如何呢?他人的“心声”比蝉鸣和暴雨还要吵。肮脏瓦砾堆中的各种痛苦求救声,心底阴暗角落沸腾疯涨的邪念与恶意。被害者受害者加害者旁观者。她站在人群之中,像是赤身**的站在冰冷的荒原,充斥视野的是一个个扭曲模糊人影上粗大的标签,心声与语言重重叠叠,恶意和善意混沌成一片。
“我也不喜欢普通人啊!如果可以选的话,我也不想生活在这样的世界里啊!”
她也是,会痛苦,会悲伤,会寂寞,会绝望的啊!
并不想【看到】,并不想“知道”。为什么是我呢?深羽的目光看向夏油杰的身后。和那两个孩子一样小的时候,她在本质没有什么区别的牢笼中无数次问过自己这个问题。这个世界根本就不“需要”“雏咲深羽”吧。那么为什么我还要活着呢?《文野》没有她,《咒回》没有她。即便是在《濡鸦》里,她存不存在都不影响主线的结局。不来方夕莉有黑泽密花,放生莲有镜宫累。哪怕是对作为母亲的雏咲深红,她也是不会“被选择”的那一个。
——“雏咲深羽”,是有意义的吗?
“但对我来说,对我来说……重要的根本不是世界本身啊!”
——她问了自己很多很多次。然后,找到了“答案”。
——是有意义的。
“哪怕是这样的世界,也有很棒的人。有人会需要我,有人会理解我,有人会保护我,有人会喜欢我……”深羽哭得浑身颤抖,“……有人接受了我的爱,然后给予了我很多很多的爱。”
“我是很自私很自私的人。世界怎么样都无所谓。咒灵或者诅咒,只要不伤害到我重要的人,其他我都不在意。如果杰和悟觉得要祓除它们,我也会一起——可是重要的根本就不是这个啊!”
“重要的是……”她抽噎得几乎喘不过气来,“重要的是你们啊!”
森先生,太宰,中也;硝子,夜蛾老师;灰原,七海……还有,最重要的你们……
——这个世界美好吗?完全不哦。但是,只要它是有我爱的人在的世界,它就是最棒的世界。
“是因为有你们在,我才会喜欢这个世界啊!” 是因为有你们在,我才会想要守护这个世界的啊。
“祓除咒灵也好,当咒术师也好,都是因为有了你们才有意义的啊!哪怕碰到再糟糕的事情,只要想到你们,我就能够笑得出来。和大家在一起的每一天,在你们身边的每一天,我都真的很开心,很开心啊!”
“想要改变世界可以啊!想要消灭所有的咒灵也完全没有问题!可是,一定存在别的办法的啊!”深羽并不迂腐固执,有太宰治和森先生这些前车,她也不是那么在意手段。不如说,哪怕是些在普通人看来过激过分的方式——比如港口黑手党那样的,只要有足够逃避被追责的手段,她都会高高兴兴的帮夏油杰实施。
但是……
“但是只有这个是绝对不行的!”深羽的哭腔再次拔高了,“杰!你到底明不明白,你现在对普通人出手意味着什么啊?!”
“……我明白啊。”夏油杰的睫毛颤抖了两下,他插在口袋里的手已经握拳到骨节发白。然而即便如此,他的声音依旧温和。
他当然明白啊。如果屠杀了这里的村人,那么按照咒术规定第九条,他必然会被判定需被处刑。他不想坐以待毙的话,就不可能再回高专。而一旦不回去复命,就会被认定为逃亡。同时参考他的等级,会被派来追捕他或者执刑的只可能是悟。
他追捕处理过很多诅咒师,这是他很熟悉的流程和模式。
“那为什么还想这么做啊?”像受尽了委屈的小孩子一样,深羽终于无法忍耐的放声哭喊,“为什么啊?我不明白啊!杰就这么讨厌普通人吗?大义什么的就那么重要吗?为了所谓的崭新世界,无论是悟还是我,对杰来说都无所谓了吗?”
“……不是的。”
“那是什么?你告诉我啊!”
“……我只是,已经无法忍耐了。”真的是为了所谓的新世界吗?还是单纯的发泄呢?又或者是冲动?傲慢?混乱?茫然?还是自暴自弃?最初的激情被遏制,现在,夏油杰也很难回想起说出那句话的瞬间,他到底在想些什么。但是唯有一点,是他明确的知道的。
“深羽……你说过喜欢我的笑容吧?”夏油杰的声音沙哑,低沉的像是哽咽。他低头,深深的看着满面泪水的少女,很慢很慢的,努力的弯起了嘴角。
“你告诉我,面对一个要把我心爱的姑娘关在小小的箱子里,让她长久的在痛苦与死亡中徘徊才能得救的世界,我要怎么样才能笑得出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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