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如花,云似海,夜如水,小小轩窗对着明月,寒风徐来,月移树影。
苏牧野面上一如既往的平静,心里胜过海浪般地翻腾,这些日子见到、探到的事逐一被缝联、被拼凑他的双目透过碧橱纱窗,落到室外翘起的一角飞檐上。
青灰色的石砖墙壁托着青色琉璃瓦片,栉次鳞比又井然有序,豪华气派的亭台楼阁之上,是弯弯翘脊,腾空欲飞的走兽活灵活现。
陈楚一共拿回来了六十多份条疏,上面林林总总写了很多,但真正的有用的信息几乎没有。都是一些似是而非的推测,或是看到过谁和番波斯国商人喝茶、或是看到过谁用了番波斯国的香料或毡毯等等。
忙活儿一整天,屁用都没有,陈楚大人愤愤然坐到苏牧野身旁。他瞧着苏牧野,心里腹诽,这就是世家公子哥儿,他在府衙里忙的头脚不着地儿,对方还能听戏品茶,看看那小白脸,真是一个娇嫩!哼!
陈大人,有何收获?苏牧野淡声问。
陈楚立眉,表示一无所获,这些条疏就是一堆废纸。
苏牧野但笑不语。
他叫来洗砚,又把聊城知府送给他的早晨立在他身后的那两个丫鬟也叫了来。
洗砚负责把条疏分类,两个丫鬟用鼻子闻条疏上的墨香,然后按照墨香分类。
陈楚在一旁看的目瞪口呆,握在手里的茶盏凉透都不知。
直到条疏被重新分好,陈楚才看出了些门道儿,脸上神色渐渐变凝重。
半晌后,他从条疏里抬起头,望向苏牧野,苏大人,这些人
分类后,原本毫无规律的线索不情不愿地浮出水面,变得清晰,一望而知。
那些勇敢揭露某个商户同番波斯国商人有接触的商户本人,同样也被他揭露的商户反向揭露。
最值得玩味的是,六十多户商户,据墨迹所用墨汁不同,被分成三大类,一类所用墨带有桐油味,是油烟墨,一类墨水则黑而无光无味,是松油墨,还有一类墨则带有淡淡的臭味,乃最便宜的无名墨锭。
陈楚对于这个分类不甚明白,这次,他学聪明了,等苏牧野开口解释。
可一向有架子的苏牧野,瞄他一眼,挥手让洗砚来说。
洗砚撇撇嘴,上前轻声道:今日我家公子去梨风苑看戏,听人闲聊,聊城里的肖家老太爷嗜治香,对香味极为敏感,常年惯用油烟墨。另一家任家家主,治香一般、也不爱书画,平素多用普通的松烟墨。至于那些更便宜的墨锭,则是另一些小家小业的散商户。
说完,洗砚就又退回到苏牧野身后。
所以,苏大人的意思是,这些商户一共分为三派,一派是以肖家为首,一派以任家为首,另外的则是无派之士?陈楚若有所思。
苏牧野站起来,一贯秀致逸美的身姿,在烛光中宛若仙人,加上今日又是宽袖长衫,玉带束腰,此刻立在莹莹灯火之下,饶是陈楚,也看得呆上一呆,心中暗道,难怪世人都说苏家美人风貌天下难寻。
苏牧野踱步到桌上条疏旁,用手指扣击桌面,扭头朝陈楚笑道:陈大人,难道没有发现,这些条疏的数目同咱们早晨见到的商户数不符么?少了两户。
陈楚兀自沉浸于苏牧野的意态风华之中,闻言才回过神儿,忙甩甩头道:噢?哪两户?
茗瑞茶庄和泰和丝绸坊。苏牧野道。
这两户恰是刚刚跟聊城知府李大人来的那两个商户。
见陈楚还很糊涂,苏牧野只得耐心解释,这两家就是筛出来的有问题的商铺,事实上,他们已经招了。情况洗砚尽数掌握。
那其他商户就没问题了吧?陈楚不敢再托大,虚心问。
苏牧野只淡淡看了他一眼,未再说一句话,自顾自回寝室睡觉去了。
被晾了一鼻子灰的陈楚回过头,问洗砚:他平时也这样?
想搭理就搭理,不想搭理扭头就走?这不是看不起人是什么?
洗砚亲手为陈楚倒了一杯凉茶,消消气。
送走被气得脸红耳赤的陈楚,洗砚忙去书房寻苏牧野。
实际上,苏牧野的心里正在翻涌数不清的气愤和恼怒,走过几个城镇,情况远比他预计的要严重,番波斯国的手已经不止伸到商贸某一角,各行各业,都有对方的影子,投入银钱之多、掌控商户之众,早已非一本奏折可以说清。
这聊城,比前面几座城镇,更复杂。
茗瑞茶庄和泰和丝绸坊自半年前就已经开始暗地和番波斯国走私茶叶和丝绸,他们源源不断地从番波斯国低价买入茶叶和丝绸,然后卖在聊城乃至其他小城小镇,不知不觉间,已经沦为番波斯国在聊城这一区域茶叶和丝绸的中间转换节点,数以万计的金银通过他们流入番波斯国。
聊城和周围城镇,越来越多的农户停下手里农耕,转而开始贩卖能带给他们更多眼前利益的茶叶和丝绸。农户不再耕种、农田被富豪世家收走建造宅院,就会有更多的无田之人,这些人流荡于世,一旦被有心之人煽动,后果不敢想象
更让人意外的,番波斯国的商人已经同握有北方香料供应话语权的任家连接上了,不过因为任家家大业大,独立成线,旁人并不清楚实情。
甚至,聊城知府都在这场商贸暗流之中,分到了一杯羹。
上有官府作保护伞、下有丝丝缕缕的传输渠道,仅在聊城一地,仅茶叶、丝绸和香料,番波斯国一年就能盈利数十万。
利不可谓不厚、心不可谓不黑。
苏牧野无意识地敲击书案,番波斯国对香料商市的关注和投入远远高于其他行业,而且,苏牧野还发现聊城仅几月多开了好几家香铺和钱庄
脑中猛然闪现一星火光,他迅速在纸上写下数语,让洗砚送了出去。
刚刚陈楚最后问的问题,其实也是苏牧野想问的,其他商户就没问题了么?
苏牧野都不用去探查,就清楚这个答案。
怎么可能没有问题,商人天性逐利。如此暴利,一定趋之若鹜,只不过那些商户已经相互勾连,铸成一堵看似坚固的墙,这两个利索交代的商户,不过是脖子最软的。
夜空渐渐聚起大片大片阴翳,遮住了原本柔和似水的皎洁明月,寒芒来袭,长夜难明。
深夜,陈楚以为已经蒙被大睡的苏牧野,仍坐在书案前,秉笔直书。
书房之中,气息淡漠,他俊美面容在烛火映照之下,闪着幽幽明暗之光。
洗砚知道,自家公子又在给二皇子写信,似乎只要写足够多的信,就能激起对方承担大义的家国情怀。洗砚有一丝心疼自家公子,明明天皇贵胄的命,却日日操奶妈子的心。
洗砚。
洗砚忙答应,上前接过信,忙转身出去用他们的特殊渠道快速送回京都。
洗砚再回到书房时,苏牧野依旧坐在书案前。
最近有没有其他事?苏牧野扫视洗砚一眼,那双眸子犀利如豹,洞悉一切,无端让洗砚心头一颤。
他忙低声道:咱们的人前几日捡到了两个丫鬟是叶三小姐身边的月麟和鲁和罗。
鲁和罗?苏牧野疑惑。
叶府鲁妈妈的小女儿,原名鲁小花,临出京都前,叶三小姐给改的名字,顶了紫苏的大丫鬟缺儿。洗砚解释。
呵,想不到她还懂驭人之术。苏牧野淡笑,眸中微晃,星光摇落,唇翘了起来。
她们两个人现在在哪儿?
已经让人带她们来聊城了不过,鲁和罗病得有些重洗砚道。
那日从马车上跌下后,和罗撞到了胳膊,当时月麟和她两人忙着逃命,无暇顾及。等摆脱那群逃荒者后,和罗的胳膊已经肿到变形,好不容易找个赤脚大夫,说胳膊里的骨头坏了,不光无法恢复到从前,甚至还会危及生命。
苏牧野的人是在官道路边捡到她们的,两人身无分文,无钱给和罗看病,也没钱买马车,只得守在路边等死,被正好路过的苏牧野的人马遇到。
苏牧野依然冷漠不语,洗砚就明白他的意思了,两人的车马不会因鲁和罗的伤而停下。
其他呢?苏牧野继续问。
洗砚有些疑惑,还有什么没有禀报么,他怎么不知道。
等他看到苏牧野支着头,盯着空气愣愣,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时,眉目一动,立刻道,主子,我听说了一件事。
洗砚见成功吸引到自家公子的注意力,满意,聊城任家前几日死了一位公子,听说是被一个京都来的行商女子所杀。任府前后派出去两队人马,都没抓到人。
苏牧野冷澈双瞳如针般聚起,直直盯向洗砚,杀人?
嗯,说是死在行商女子的就寝房间里。那个行商女子姓柳,身边带着一个半大男孩,一个女的,一个中年男子。洗砚看着苏牧野脸上面色雪白,自唇至下颌,俊秀的线条变得凛冽似冰,他吓得不敢再说下去。
轰的一声,苏牧野直接站起,推翻了面前书案,只听他冷森森地问,就寝房间里?
洗砚咽了咽口水,僵硬地点点头,叶三小姐一如既往地招蜂引蝶呐。
苏牧野紧抿薄唇,左手背身后冷厉一哼,明日我们去任府逛逛。
沉寂无声的夜微微划出一点薄凉的鱼肚白,远远地在天边闪亮。黑沉沉的云在厚重的天幕上滚动,带着北地冬季寒风的凛冽,畅快淋漓地在空中飘转。
东西升日月,昼夜如转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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