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平十六年,十一月十二,辰时。
云梦山位于太行山脉深处,古时鬼谷子隐居之地,山体起伏舒缓、空旷开阔,乃迎霞聚瑞之地,朝可观日光,暮能衔星月,一路走来,纵已入冬,依旧风光无限。
叶凤泠一行人已经绕着云梦山走了一日一夜,因风雪变多,为了保证大家不生病,他们只得走走停停。
茅草屋一晚后,花桃儿原本准备离开,不想几碗肉汤下肚后,他就懒得动了,想着睡一觉再说。
等他醒来,惊觉百花香囊又回到了叶凤泠手里,对方竟在肉汤里给他;下毒;!
这段时间,叶凤泠苦读《香录》,学会了很多香粉知识的旁门左道,继调配出让人起红疹的;杏月姬;,还有能让人昏睡沉沉的升级版**香——;红尘睡;。
那一夜的花桃儿就是拜倒在;红尘睡;的首次威力之下,整整睡了一天一夜,又是被搬上马车;被;上路。
现在,他们正行到一处奇骏险峰之处,山路盘旋难行,兼扑卷而来的雪风裹着细小的冰粒,刮在脸上犹如刀割。
拉车的马匹鼻子冒着白气,浑身见汗,叶凤泠抬头瞧空中飘下的越来越大的雪花,干脆叫马车里的诸人都下马车自己走路,好能减轻马匹负重。
别人还好,纨娘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死死抱住马车里的座榻,说什么不下车,叶凤泠拗不过她,只得留她一个人在车里。
叶凤泠裹紧裘皮软氅,拍了拍脑门儿大汗直冒、鼻息热气腾腾的马头,在风雪之中对褚亮大声喊道:;驾好马车,不用行太快,我们三个慢慢走,拐过这个山头,再上马车。;
褚亮在呼呼大风中点头。
很快,风雪之中,马车连影子都见不到了。
剩下三人冒雪前行,好在身上都裹好裘皮软氅,不然谁也受不住这么大的风雪。
几步下来,叶凤泠就感受到脸上肌肤被雪粒刺得嘶嘶啦啦疼,她咬紧牙关,正觉脚下步子越迈越沉时,身边伸过来一只手。
花桃儿朝她微微笑,;怎么,还怕我占你便宜?;
特殊时期,叶凤泠歪头想了想,决定抛开那些繁文缛节,抓住花桃儿的手,只觉一股暖流袭来,自两人手掌初缓缓流入体内。
叶凤泠朝花桃儿露出一个灿烂微笑,对方眉梢挑动。
三人顶着漫天风雪,踽踽独行于官道旁,颇有些走在天涯尽头的感觉。
;你可知,哪里的风雪最美?;花桃儿突然开口。
叶凤泠有些意外他的问题,侧头看他出神望着远处呈亮白的山巅,想了想,才道,;安北都护?;那是她知道的国朝最靠北的地方。
透着如此寒冷呼啸的风雪,她看着花桃儿的面目不见模糊,反而在寒风中更加立体深邃,他瞳眸里的幽蓝冰晶之色流光溢彩,目光遥远冷漠,仿若穿透混沌一片的苍穹,落到那无边无际的苍茫寰宇之外。
花桃儿摇摇头,他指向隐藏于风雪中的云梦山顶,轻声道:;看到云梦山顶了么,它白雪皑皑,冷峻飘渺,可它比不上尔布尔士山脉上任何一座山峰。每当尔布尔士下完雪,天空一定会立刻放晴,晶莹的冰塔林在阳光下翻出一股淡绿,就像一个巨大的碧绿玉盘,托起了整座圣洁雪山。;
说完,他盯着叶凤泠轻声问,;想不想去尔布尔士看雪?;
叶凤泠很少见到花桃儿一脸严肃,上次见还是被任府追赶易容之时。此刻,正经下来的花桃儿,脸上弥漫着痴惘和迷离,加上他的形容美轮美奂,将叶凤泠说得心驰神往,张口便道:;想去啊,只是我不知道那是哪里。;
花桃儿淡淡笑了,没再继续解释。
叶凤泠心里疑惑,抑制不住抬头再看了一眼。
花桃儿察觉她的目光,嘴角掠开了一个冷冷的弧度,旋即消失。
叶凤泠确信,自己没有眼花。
一旁的石头只听到只言片语,急急喊,;我也去!掌柜的,你要带我一起!;
叶凤泠扭头,用另一只手拍拍他被雪花盖满的脑袋,莞尔:;咱们一起去。;
三人之间欢快的气氛并不能改变越下越密的雪花,叶凤泠极目眺望,灰紫色的云层宛如砚上凝墨,沉沉的压向天穹,寒冽的风掠过头顶和四肢,官道旁苍郁的云杉已被凛冰凝固住枝桠,仿佛披霜载雪的巨人。
险恶的山道、狂暴的天气,三人才走一小段,就被枯燥和疲乏的气息笼罩,这种单调又考验坚强毅力的行进,最是对精神意志的折磨。
忽然,花桃儿握着叶凤泠的手一紧,他全身紧绷,停下了脚步,眼睛盯着前方。
叶凤泠迅速警戒起来,她拽住石头。
远处的山坡上出现了十几个小点,在雪地上几乎不可察觉,它们迅速地移动,很快就让人看到了它们嘴里长长的獠牙。
那是一群浑身灰白皮毛的饥饿狼群。
雪狼之于风雪,犹如幽灵之于暗夜。
它们能够无声无息地快速奔跑,也能飘忽迅捷地飞扑咬断猎物脖颈。
这个狼群虽然数量不算太多,但明显经验丰富,它们三三两两有序跃进,形成了一个散落的包围,血红的眼睛冒出贪婪而凶残的光芒,充满着对食物的渴望。
叶凤泠只觉自己脚软,如果不是身旁花桃儿的手仍然在给她热量和力量,只怕她现在已经吓倒在雪地里。
狰狞狂啸的风冷冷掠过,带着低呜的嘲讽一般。
对峙良久,一只最前方的狼终于按捺不住,拉开了袭击的序幕,它猛然跃起,直直冲向三人中间最矮的石头。
雪狼速度极快,可有人比它更快,立在叶凤泠右侧的花桃儿不知从何处掏出了一把匕首,一道冷光闪现,狼影猝然从空中跌落。
死去雪狼的尸体掉落在叶凤泠脚边,切开的咽喉处滚动着鲜红的热血,迅速氤氲染红一片冰冷雪白。
狼群发出呜呜轰鸣声,开始有狼群接二连三地跃起扑过来,花桃儿左右跳闪,不断斩杀,此刻的他,哪里还是那个离经叛道、猥琐多情的采花大盗,分明是铁血勇毅的战士。
石头也从最开始的惊恐变为勇猛敏捷,手上没有匕首,他只能毫无章法地挥舞刚刚捡来的路杖,打晕雪狼。
两人护在叶凤泠前后左右,不住搏杀。渐渐的,四周雪地上腥气扑鼻,一片狼藉。
被围着的叶凤泠并没有闲着,她眼神全部飘落到不太远的一处峻峰之上。
击打空隙,石头和花桃儿也顺着叶凤泠的眼神望去,都看到了峻峰之上趴着的那只体型巨大的雪狼。
通体雪白无一丝杂色的雪狼,趴在那里,如果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它已经和周围的冰雪融为一体。与眼前的雪狼群相比,它显得格外沉静,只默默地盯着叶凤泠三人。
虽然花桃儿和石头或斩杀或击晕了好几只雪狼,可还有更多的雪狼源源不断扑来,花桃儿的胳膊上已经开始出现伤口,流出的鲜血气息刺激的狼群更加激动。
突然,叶凤泠看到那只仿佛亘古不变、永恒静止的巨大雪狼,忽然动了,它站起来,伸长脖子发出了低低的嚎哮。
狼群顷刻停止了进攻,停驻于原地。
接着巨大雪狼又一次发出嚎哮,狼群竟然纷纷转身奔去,丢下满地同伴的尸体,丢下包围中的猎物,摇着尾巴,朝巨大雪狼的方向奔去。
巨大雪狼跳跃奔跑,带着狼群快速跑上峻峰,最终停留在坡顶,转身踞坐下,望向叶凤泠三人。
叶凤泠的脸色遽然煞白,还不等她说话,花桃儿已经快速开口:;向南边走,冲到突起的石壁下。;
话音未落,叶凤泠就感觉自己被大力提起,犹如一片轻薄石片,陡然抛掷出去。
石头脱口而出,;掌柜的!;
不过片刻,他同样被抛出,跌落在叶凤泠身边。
几乎同时,巨大雪狼向着渺远无际的苍穹发出一声长长的嚎叫。
这声嚎叫,更加漫长、更加旷远,回荡在寂静的山涧之中,仿佛有寒风,正从雪坡上浮掠而落,刮下簌簌雪粒。
雪地上响起花桃儿最后的一声厉喝,;走!;
喝音未落,花桃儿的身影已经在数丈外,掠起地上的两人,踏雪向南疾行。
叶凤泠眼睁睁看见数不清的白雪从身后的雪坡之上倾斜而下,追着他们三人,一路奔泻。
同一时刻,巨大雪狼又一次发出嚎叫,之后,狼群所有的狼一起嚎叫起来。
狼嚎声为他们三人的心蒙上一层阴影,空气凝滞而紧绷。
花桃儿虽然轻功上乘,但他一个人提着两个人,脚下捷如流星的步伐渐渐慢了下来。
叶凤泠抬头,看到他额头汗珠成串下落,他嘴唇紧抿,神情肃穆。
突然,三人莫名耳鼓生疼,他们感觉到整片雪层开始滑动,花桃儿回头看了一眼,脸刷的惨白,眸中无限惊骇。
身后雪坡上的巨大雪块滚落下来,无情地朝他们砸来,随着轰然一声巨响,大地摇颤,天崩石裂,雪层完全倾落下来。
从天空向下俯视,山谷里倾斜的雪层嘶叫怒吼地向远方疾奔,犹如奔涌不停的洪水般,凶猛地扑向谷底。在自然的天威之下,人类和一切生物都如撼树蚍蜉一样,渺小而无助,瞬间被雪浪狂潮吞没。
这一场雪崩并没有持续很久,仅仅片刻,整片山谷便恢复了平静,但却被彻底改变了形貌。茫茫白雪,似一层巨大遮罩,覆盖住所有生灵,它是黑暗之掌,掩下生命痕迹,它是温暖之绒,孕育生命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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