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了心客栈二层一间客房。
帷帐幔幔,影影绰绰,只着亵衣的少女抱膝坐在床榻上,身边是软绵绵的被子。周身被温暖环绕,心里冰凉似雪。
白灵在三更天被噩梦惊醒后,再也睡不着。她梦到自己落水后,一直向下沉,拼命挣扎,毫无用处,隐藏在水下的藤蔓伸出触角,缠绕上她的手脚,死死绞着她。
张嘴想呼救,水立刻涌了进来,喉咙、肺里全是又腥又咸的味道,恶心的人想吐。眼前越来越黑暗,渐渐的只能看得到一双狭长细眼,用一种冰冷又嫌恶的目光看着她,看她缓缓沉进水底……
白灵脸色雪白,望了眼桌子上堆着的那些补品,心里有丝迷茫。昨日坐在医馆时,她就已经把落水前后过程复盘一遍,惊恐发觉,那个蒋公子似乎、大约、可能真的有意为之。这事对从来敢作敢为、活泼大胆的白灵产生了巨大冲击。
她记得自己开始对蒋奉奉这个人印象是不好,长相就不是她喜欢的,说话还云里雾里的,可当蒋奉奉提出来带她同乘一舟、又卖力气为她划船时,她就把他当作朋友了。既然是朋友,自然不会设防,更不会想的到对方会处心积虑害自己。
白灵呆呆地想,蒋奉奉要害自己,难道不怕哥哥白奇、还有西南白府查出来找他赔命么?她脑子里猛地再闪过一个念头——他不怕!
是啊,就算是垄断西南香料的白家又如何,说破天,不过是遥远边陲之地的商户,有什么资格和世家宦门对峙,生意铺的再大、金银赚的如山,遇到门阀士族,还不是卑躬屈膝、低人一等、任人宰割。
白灵咬着嘴唇,眸中泪意眨落,委屈地哭了。她小心翼翼地擦去眼睛里争先恐后冒出来的泪珠,可不知怎地,眼泪越擦越多,顺着脸颊,都流到了被子上。哽咽不住,忙拽起被子盖到了头上。
白灵不敢发出大声音,她怕被门外路过的白家武士或白奇听到。如果哥哥知道实情,一定要去找蒋奉奉打架的。这场架,打赢了,蒋府不干,打输了,哥哥愤懑憋屈,无论怎么样,白家都是吃亏的,尤其她现在还没事,蒋府说不准还会反咬一口,说她捕风捉影。
落泪涟涟,白灵哭得肩膀颤抖,喉间发出微弱的“呜呜呜”声。
忽然,眼前一亮,被子被掀开——
白灵湖水一样波光荡漾的泪眼缓慢聚焦,一块白色帕子递到眼前。
“擦擦吧,如果把被子哭湿了,晚上盖在身上要着凉的。”温柔的声音,淡笑的眉眼,纤细身影坐在床榻边,脉脉看她。
白灵抽着鼻子,把脸埋进膝盖,闷声:“你进来怎么都不敲门,真是没礼貌!”
叶凤泠揪了下白灵肉嘟嘟的元宝耳朵:“我敲了门的,是你没听到。我见白奇越走越近,赶紧推门进来。要不我现在出去再敲一次门,不过白奇好像就在门口。”
披着头发的脑袋顷刻抬起:“别别……别让我哥知道。”
看着眼前强装无事的懂事模样,再看那双哭肿了的双眼,叶凤泠心里叹了口气。她摸着白灵的发顶,又捏着手里的帕子,轻轻擦去白灵眼角闪动的泪花:“有什么委屈,跟我说说。你不是说,咱们是好朋友么?好朋友就要分享心事啊,不光分享开心的,也要一起承担悲伤的。对不对?”
白灵垂着眼、闷不吭声。
叶凤泠收起帕子,给白灵倒了杯水,细声道:“你不说话,那我给你讲个故事好了。从前有只刺猬,它一直住在一个土包里,天天除了爬到洞口瞪着眼睛等路过洞口的小虫子,不干别的。它没有朋友、也不喜欢阳光,从没离开过土包。有一天,一只小鸟落到土包上,叽叽喳喳,吵醒了睡觉的刺猬。刺猬请求小鸟离开这儿,去别的地方唱歌。小鸟对刺猬说,你自己住在这里,不寂寞么?我来给你唱歌,和你做朋友吧。刺猬拒绝。小鸟飞走了。又有一天,路过一只乌龟,同样要和刺猬作朋友,刺猬又拒绝。就这样,刺猬拒绝了所有要和它作朋友的动物。最后你猜怎么样?”
日光透过窗棱,浮在听得入神的少女瓷玉一样的面颊上。少女抬眼,忽开口问:“最后怎么样?”
“最后刺猬死了。”
白灵露出不解,呃,开头那么长,结尾这么潦草?
叶凤泠深深凝视着她,轻声道:“刺猬死了,无声无息地死了,没有喜怒哀乐、没有回忆地死了。在它的一生里,只有吃和睡、只有一个土包,连阳光,它都没有晒过。它身上的刺全是白色的。”
白灵愣住了。
“这个世上,有很多人,都活在自己的土包里,他们看不到土包外面的世界,所以他们也不会理解别人的喜怒哀乐,刺猬不知道唱歌的感觉,同样不了解乌龟的快乐。如果你不说出来,别人永远不会知道你在想什么,同时,你也失去了了解别人、感受别人的机会。活着,不就是不断地前行、不断地感知新的事物吗?”
“还是说,你根本没把我当朋友?”
“可可是……”白灵嗫嚅,还在犹豫。
“算了,换我来猜吧,你的落水是不是和蒋公子有关?”叶凤泠轻轻道。
白灵紧紧抿着嘴唇,额上因紧张出了些汗,依旧不吭声。
“他推你下去的?”
“不不……不是,是我自己不小心摔下船的。”
“嗯?”
白灵深深叹了口气,垂着头:“但是我怀疑是他故意设计的这个不小心。”
听白灵讲完,叶凤泠挑了挑眉,暗道蒋家公子还真是个心狠手辣的主儿,这也就是遇上白灵这种单纯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在这里悲风伤秋,若是碰到她这种,看不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叶凤泠稍稍安慰几句,没有再多说什么,喊月麟拿进来两个煮鸡蛋,剥去皮,给白灵滚眼睛。
白灵不肯依,在床上打着滚。她的情绪来的快、去的也快,加上叶凤泠的细语劝慰和温柔服侍,心里阴郁顷刻被抛掷脑后。
等一切都忙活完,又给白灵梳好美美双丫髻,已经到了下午。叶凤泠告诉白灵,她准备明日启程回苏北。才恢复笑模样的白灵登时一蹦三丈高,脸垮了下去。
她不明白距离过年还有段时间呢,苏北离洛阳又不算远,柳叶为何不多玩几天,这么着急离开为了什么?心思一动,白灵勾着叶凤泠肩膀鬼笑:“柳叶,你说实话,是不是因为苏世子?”
叶凤泠笑眯眯摇头,拒不承认,只言思念外祖父缘故。
白灵嗤笑:“我才不信,刚问月麟了,苏世子的贴身小厮一大早就来了,跟你说什么了?噢,我知道了!是不是你们要一起回苏北?哼,见色忘义!”
叶凤泠不以为然:“洗砚是来给我送京都来的信。对了,说是十五日蒋府有宴席,估计你和白奇都要去。”
才说到这里,就有蒋府仆从送帖子进来。帖子是给白奇和叶凤泠的,正是邀请白奇、白灵、叶凤泠三人三日后过蒋府参加夜宴。
白灵举着帖子,在叶凤泠眼前摇来晃去:“你干脆参加完这个再走吧,你看,上面说夜宴在大船上举行,听着就很好玩,咱们一起去吧,柳叶,柳叶。”
白灵说着说着猴到叶凤泠身上,揉搓她半晌。
叶凤泠把白灵从身上扒拉下去,笑着道:“才坐了小舟,没长记性?”
白灵撅着嘴,恨恨站起来,使劲跺脚,气得一溜烟儿跑回房间。
白奇趁机问叶凤泠启程的事,听到叶凤泠确定了明日动身,很是诧异。白奇不同于白灵,想过片刻,便道,他们参加完蒋府夜宴也要回西南了,日后叶凤泠若有空,尽可来西南找他们,若是有需要帮忙的地方,也可去寻白家香料铺子。
叶凤泠感激不尽,白奇所言正是她现在最需要的。京都含香馆被查封,江南和苏北的含香馆虽然正常运营,可受品香大会影响,含香馆的香粉生意着实萧条不少,很多人怕与番波斯国走私沾包,不敢随意买卖香料和香粉。一时之间,那些新开张、或规模小的香铺纷纷倒闭。
她已经和褚亮商量过,等回到苏北,看看在过年前后,要抽出时间跑一趟江南,亲自处理一下含香馆的生意。
抬腿欲去寻褚亮、纨娘他们,余光瞥到蒋府仆从自向师傅房间出来,叶凤泠脚下方向一变。
蒋府仆从来了了心,身兼两个任务,一个是给白家和叶凤泠送帖子,一个是告诉向天歌,向府老爷和夫人昨夜于洛阳府牢狱双双毙命。
向夫人是被向老爷活活咬死的!
昨夜,牢头喝多酒睡得沉,向老爷不知为何,忽然性情大变,把脱下来的衣服捂到向夫人脸上,然后一口一口咬下向夫人胸口的肉,最后满口是血的向老爷,嘶吼大叫数声,用手掐死了苟延残喘的向夫人,再自己撞到墙上自尽而亡。
早晨牢头巡视,一见血腥场面,唬的魂飞魄散,慌忙报告。苏牧野差手下蒋府仆从一并把消息告诉向天歌和季阳,同时通知他们,向老爷向夫人尸首不能领走,需要官衙验尸之后,留于义庄,待朝廷最终判决之后,再做处置。
听闻这个消息,叶凤泠一点儿都不意外,她安慰一番向师傅,见季阳眼巴巴跃跃欲试期待替补,忙退出屋外,把这种伤感亲密的时刻留给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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