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仆奔至正殿,被侍人拦在殿前,当即匍匐拜倒,扬声道:“禀君上,神灵庇佑,二公子魂归!”
声音传入殿内,西原侯冷峻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松动,搭在膝上的手瞬间收紧。奈何旧伤作痛,拳头被迫放松。这样的伤痛时时刻刻提醒他,他是如何被人暗算,由一个手握实权的诸侯落到如今下场。
隔着旒珠,阴沉的目光扫过堂下,西原侯压下愤怒,下令赏赐众巫。
“赐金一,布五,羊二十。”
众巫俯身在地拜谢赏赐,丝毫不在意皮肉外卷的伤口。
二公子苏醒,粟虎自然大喜,带头恭贺国君。
密氏兄弟再是不甘,也不能在此时表现出来,唯有咬牙挤出笑容,和粟虎一同恭贺。
西原侯命诸卿散去,亲往侧殿探望嫡子。
“恭送君上!”
众卿再拜,直至国君背影消失,方才陆续直起身。
粟虎面带笑容,密氏兄弟脸色难看。
羊皓微微一笑,未如之前一般支持密氏,而是和栾会联袂离开。
范绪一向独来独往,因其家族制定国内律法,即使手中没有军权,身为六卿之一,也无人敢小看他。
如今君威衰弱,国君无法乾纲独断,朝堂之上,政权、军权均由六人把持。
若非西原侯早年战功彪炳,于国人中有相当声望,数年下来,早成不折不扣的傀儡,别说维持朝堂平衡,连君主的尊严都将荡然无存。
“二公子魂归,天意如此。”
府门前,粟虎哈哈大笑,无视密武和密纪阴沉的表情,接过甲士手中的缰绳,跃身上马,纵马飞驰而去。
马蹄扬起碎雪,恰好扑打在密氏兄弟身上。
密纪勃然大怒,当场就要拔剑,被密武一把按下,双目因愤怒充血。
“大兄,我必杀此獠!”
“先回府!”
密武看一眼国君府,目光阴鸷,强行将密纪拉上牛车。
“大兄,难得的机会,就这么算了?”密纪不甘道。
密武闭目不言,摇摇头,摆明不愿再提此事。
筹谋许久,只差最后一步,万没想到,那竖子竟然未死!
若粟虎在外,事情仍有转圜余地。今携大胜驰还,且观国君态度,事不可为。唯有暂且按下以待来日。
国君府内,桑医坚持守在塌前,这让密夫人恼怒非常。
桑医心知恶了对方,但其更加清楚,二公子不醒则罢,如今苏醒,无论如何他都不能退让半步,否则国君和中军将都不会放过他。
至于密氏,再恼火也只能秋后算账。
何况二公子不死,庶公子绝无可能为世子。届时密氏自顾不暇,未必能拿他如何。
心中衡量清楚,桑医态度更为坚决。
密夫人对他无法,不能令侍人强行将他拉开,只能狠狠咬牙,盯着靠坐起身的公子玄,在袖中掰断了指甲。
室内气氛愈发压抑,身为风暴中心,郅玄却无半分紧张,显得格外平静。
漆黑的双眸扫过众人,对照记忆,没有见到熟悉的面孔,想到昏迷中听到的声响,垂下双眼,心中有了思量。
“君上到!”
侍人的声音响起,打破诡异的宁静。
西原侯走入内室,大袖拂动,腰带上金线彩宝熠熠生辉。旒珠轻晃,乌黑的发间掺杂几缕银丝。
密夫人迅速收敛神情,恭谨行礼。无论她在旁人面前是如何嚣张跋扈,面对国君总是小心翼翼。
桑医俯身在地,遇国君询问,不敢有半分隐瞒,一五一十将二公子的情况道出。
“公子魂归,臣为公子诊脉,根基损伤,需得调养一段时日。”
西原侯颔首,坐到塌边,自始至终没有叫起。密夫人只能维持行礼的姿势,额上渐渐冒出细汗。
“我儿受苦了。”西原侯开口,因常年抱病,中气略有不足。
在他细看逃过死劫的儿子时,后者也在观察他。
郅玄苏醒不久,两股不同的记忆在脑海中纠缠,这让他不敢轻易开口,尤其是面对西原侯。
受伤的老虎依旧是猛兽,并不会因伤势变成羔羊。
他不想被对方察觉端倪,只能闭口不言,仿效记忆中的举动,挑起眉尾,神情中染上几分戾气。
果然,见他如此,西原侯并未生疑,叹息一声,道:“可是心中有气?”
郅玄仍未出声,只将目光凝向密夫人,见其艴然不悦,嗤笑一声,将不屑轻蔑表现得淋漓尽致。
不等密夫人开口,郅玄终于出声;“父亲,我观密夫人所用侍人婢女极好。”
“如此,就来服侍我子。”西原侯道。
“君上!”密夫人花容失色,身边的侍人婢女惊恐万状,想起之前所为,无不魂飞魄散,栗栗危惧。
然而国君一锤定音,容不得他们不从。
密夫人还想再言,西原侯冷哼一声,道:“密氏,可知尊卑?”
闻听此言,密夫人美眸圆睁。
相伴二十年,再是愚蠢也该明白,国君话中所指绝非是她自己。惊惧之下,密夫人再不敢言,脸色竟比郅玄还要白上几分。
国君不耐烦看她,挥手令其退下。
密夫人应诺,灰溜溜一个人退走。离开内室之后,双腿发软,一脚踩空,当场跌倒。
两旁的侍人熟视无睹,背墙而立,双目下垂,犹如一尊尊木雕泥塑,无一人出声,更不会上前搀扶。
密夫人苦笑一声,挣扎着从地上站起身,强撑着尊严,用最快的速度离开侧殿。
她必须设法联系兄长,国君心思难测,他再不喜欢公子玄,也不会纵容密氏所为。今日能害公子玄,他日会否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害了自己?
“错了,真的错了!”
先前被权势冲昏头,如今回想,密夫人不由得心惊。
难怪国君会突然召回中军将!
她必须给家中送信,不能再下手,更要防着别人对公子玄下手,否则密氏大事不成,更将大祸临头。
密夫人离开后,郅玄请求返回自己的府邸。
“君上殿内,儿不应久居。”
西原侯见他并非托词,即命人备下安车送他回府。一同回去的除了从侧室放出来的侍人婢女,自然包括从密夫人身边要来的二十多人。
安车离开国君府,六卿陆续接到消息,二公子醒来的喜讯很快传遍城内。
一夕之间,压在城头的黑云散去,国人不再如之前提心吊胆,坊市之间渐渐有了活气。
郅玄命不该绝,到底根基损伤。强撑着精神回到府邸,没法自己走路,只能由健壮的侍人抬下车,一路背回卧房。
“快去准备热汤!”府令没料到他突然归来,一时间手忙脚乱,恨不能长出八条胳膊。
“别忙,先、咳咳咳!”话没说完,郅玄就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在国君府尚未如此严重,强撑着离开,途中吹了冷风,遇到寒气,本就虚弱的身体自是雪上加霜。
府令心中焦急,随行的桑医也不敢马虎,为郅玄诊脉之后,亲自下去熬煮汤药。
郅玄靠在榻上,喝了几口热水,压下喉咙间的痒意,吩咐道:“带回来的那些人都曾服侍密氏,你安排人将他们押到公子康家门前,无需废话,抽鞭子,一人十鞭。”
“公子,此举是否不妥?”府令听回来的人提起国君府内发生的种种,同样愤怒,但如此行事是否会令国君不喜?
“就是因为不妥,才应该去做。”郅玄话音未落,又开始连声咳嗽,一边咳一边道,“照我说的去做,出事自然有我。”
府令是西原侯正室留下,未必有多大才干,忠心却是一定。
郅玄初来乍到不假,但他拥有两世记忆,十分清楚该如何表现才能让所有人放心。尤其是西原侯。一个藏不住情绪鲁莽行事的儿子,远比一个聪慧隐忍的嫡子更能让他满意。
府令未再多劝,按照郅玄的吩咐,亲自调派人手。
当日傍晚,公子康府前就上演热闹一幕。
二十多名侍人婢女跪在地上,在冷风中冻得脸色发青,为了活命哭叫着求饶。
几个侍人手持皮鞭,想起自己遭遇的种种,想起这些人之前是如何盛气凌人,想起自己是如何被生生踩断手指,挥舞起鞭子来毫不留情。
十鞭尚未抽完,府门突然开启,十多名家仆从门内走出,为首者身着皮袄,腰配短刀,看到门前的情形,顿时目光一厉。
“家主命我询问,二公子此乃何意?”
“大胆!”一名持鞭侍人大声叱喝,无视对方杀人的目光,厉声道:“尔等身为家仆,如我等一般,不过奴婢之流,怎敢这般言我主?!”
家仆意识到自己言语不慎被对方抓到把柄,只能强压下怒火。
他身后的人却没能忍住。
密氏骄横已久,公子康有密氏撑腰,家中婢仆也自觉高人一等。如今被侍人斥骂,撕下脸皮丢在地上踩,如何能忍?
为首之人来不及阻拦,众仆一拥而上,将郅玄派来的侍人全部包围,二话不说直接动手。
“公子,出事了!”
发现情况不对,府令立即上报公子康。
“竖子欺人太甚!”
密纪恰好来见外甥,听闻此事,当即怒不可遏,一拳砸上桌案,抄起长剑直冲向府外。
等密武得知消息急匆匆赶来,密纪已命家仆拿下众人,抓起一个出言不逊的侍人就要取其性命。
“住手!”密武顾不得许多,未下牛车就发出高喝。
密纪愣了一下,被他抓住的侍人趁机向前,锋利的长剑划过脖颈,只差半寸就能要了他的性命。
密纪反应过来,立即丢开侍人。
一切仍是迟了。
踏步声传来,两队巡城甲士出现,手持长戟,正向混乱处包围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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