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元,话说回来,这件事我也有过错。”潘世恩也向阮元劝慰道:“如今京中这些言官御史,大多直言敢谏,这我是清楚的。但我也知道,他们大多家境贫寒,生计尚且不给,哪里有多余的心力,去那坊间茶楼之内抨击时弊呢?所以我……我一直都在京城之中,给那些他们常去的茶馆、诗社捐赠家产,供他们有个言事的地方。伯元,你也知道,我……我这个人名利之心素来不强,平日也不像他们那样敢说话,但我总是想着,他们能多说些话,多发现一些不如人意之处,或许朝政也会改善一些呢?我也没想到,他们如今竟然……竟然连你也一并针对起来了。若是有了闲暇,我自会跟他们解释一番,总是不能让他们再这般肆行无忌了。”
“是啊,阮相国,下官在都察院,也亲见阮相国治事风度,相国治才学行,也是我等后学楷模。我和定庵跟那些言官御史关系都还不错,有我们两个人出面,帮他们言明相国心念,我想……既然大家都是读书人,应该都是明事理的啊?”这时发言之人却是此时人称“三直四虎”之中的“三直”之一陈庆镛,他在都察院时便即与阮元相善,也一直敬仰阮元,是以听闻阮元受到非议,也主动前来阮府,和潘王等人商议襄助阮元之事。
“既然如此,我也多谢芝轩,多谢你们几位了。”阮元眼看众人对自己俱皆信任,也愿意帮自己澄清名誉,心中自是感激。只是想到最为关要的清查鸦片之事,这时自己却也没有一个更有效的应对之法。
“阮叔父、阮叔父,不好了!”不想就在这时,一个清脆的声音忽然传入了阮元耳中,随即一个少女匆匆奔上,却是阮祜亡妻钱德容的表妹钱继芬,这时她正寄居阮元家中,一直帮着许延锦照顾谢雪,是以阮元听到钱继芬之语,却也吃了一惊。果然,钱继芬方才奔入客厅之中,便即向阮元哭道:“阮叔父,月庄叔母方才……方才昏过去了,看叔母的样子……云姜姐姐已经去找医生了,阮叔父,您……您也去看看叔母吧!”
“月庄!”阮元听了钱继芬哭诉,大惊之下,竟也站了起来,激动之中,不觉向前走了一步,顿觉右足剧痛,险些站立不稳,还是龚自珍和程恩泽上前相扶,阮元方才站立得定。
“老师,老师切莫激动啊!”汤金钊、程恩泽等人也一并劝道。
“月庄……快,扶我过去!”阮元自也知道谢雪入京之后,病情便一直未见起色,这时突然晕倒,只恐旬日之内便有性命之忧,想到这里,阮元心中,自是酸楚难当,此时所念,也只有谢雪能够平安顺遂了。
这一日许延锦很快请到了几名医生,在医生的施针用药之下,谢雪终于醒了过来,可是这时谢雪已然憔悴至极,几已不能言语,阮元等人也只得轮流照料谢雪,冀求她能够恢复生机。可医生们在看过谢雪病情之后,却也相继告知阮元,谢雪本已年迈,又兼思虑旧人过度,元气早已耗竭,即便用药,亦不过延她旬日生命,此后两月之内,谢雪的人生随时就要走向尽头。阮元听着医生之言,也是一连数日沉浸在悲痛之中,可是人生一世,终有竟时,阮元除了和阮福夫妇一同照看谢雪之外,也没有其他的办法。
五日之后,阮元却又收到了一封书信,原来竟是闲居家中的英和得知阮元已经回归,想着若是阮元偶有闲暇,便可去他府上一叙,若是阮元有意,自己已经将一生诗作编撰完毕,还请阮元为之作序。念着这一日阮福夫妇尚在家中,足以照料谢雪,阮元便也应了英和之邀,前往他家中盘桓半日。只见此时英和也已经须发尽白,再无当年和珅新除之时的锐气,但却与寻常遭遇变故,精神不振之人不同,英和面上所现,更多乃是一种平和。英和见了阮元前来,自也欣慰,便即取了些黑龙江戍居之时所成诗作,希望阮元品评一二。
“卷地风来竟日频,阴寒不似艳阳春。惊沙一任漫天舞,难掩山容面目真。”阮元也看着英和所书诗作道:“英相国之作,真是老来始成啊,以前我和相国年轻的时候,我也曾见过相国诗作,虽是典雅华丽,却未免多了些拘执。如今相国之作,再无官爵身世的执念,尤其是这‘惊沙一任漫天舞’之句,纯出自然,却是我不能及了。”
“伯元,你只称我煦斋就好。”英和也向阮元笑道:“其实我拟写这些诗作之时,便无杂念,只是想着随心所欲,见到什么,想到什么,就写什么。没想到在你这里,评价却要比我年轻时的诗作高些。哈哈,历尽沧桑句便工,古人诚不我欺啊。”
“煦斋,我与人言诗,尝闻作诗有三种境界,少年得意,意气风发之际,所寻不过人间盛世景象,遣词造句,亦自精雕细琢,唯恐失了文韵之美,这是第一重。中年坎坷,饱受挫折之际,往往意兴阑珊,所见所闻,也多是不尽人意之事,直言无忌,写尽天下不公道事,这是第二重。历尽沉浮,宠辱不惊,苍颜皓首之际,繁盛亦是空无,萧瑟亦是空无,无他无我,所见即是所书,所书即是纯粹,此又一重超然人上之界,便是第三重了。哈哈,我一生不慕释老,佛寺听禅,不过一笑置之,那日在龙树寺饮茶,竟听那方丈说起如此作诗之境。我自觉一生恩荣,虽有贬谪之时,却……却没有那种意兴阑珊之感,一生作诗,也不过只是第一重境界。煦斋在我看来,却已经到了第三重,自是我所不能及了。”阮元看着英和诗句,却不由得想起了这年生日之时,前往龙树寺品茶所闻一番论诗之语,便即转述给了英和。
“哈哈,是吗?按那高僧所言,我诗作能进入第三重,也是因为……我罢官遣戍,心如死灰,是以先到了第二重境界,是这样吧?”英和却也不觉叹道:“或许他说的也没错啊,杜工部遭安史之乱,终成诗史之名,苏东坡有黄州儋州之厄,方能成一代大家。可反过来说,若是天可怜见,再给杜工部、东坡先生一次机会,没有安史之乱,没有党争之祸,你觉得他们还会选择现实之中,他们所走过的那条路吗?国家不幸诗家幸,哈哈,若是如此,我倒是希望诗家永远不幸,那样才好啊?”
阮元自然清楚英和北戍之苦,一时心中怅然,却也无言。
“伯元,我听人说,你家中有位妾室如今病了,身体很不好,是吗?我也是今日方才听闻,若是早知道几日,自不会在这个时候请你前来,是我疏忽了,今日向你赔个不是。”英和又向阮元道。
“煦斋,我此来不过半日光景,月庄自无大碍。只是……”阮元伤感之下,却也想到了道光即位之初,英和提议清查陋规之事,想着若是当时果然能够寻出一条可行之法,或许今日境况,要比现实中好得多,便也向英和道:“煦斋,十六年前,你提议清查陋规,彼时我以为多有不便,没能支持你,如今想来,却也有些懊悔。你说若是当日果真能把清查之议坚持下去,或许今日陋规之事,就不会这般难解了啊。”
“伯元,都十六年了,难道我对当年的事,就没有反思过吗?”英和却摇了摇头,也向阮元叹道:“现在回头看过去,当年那些陋规,虽然不能尽除,却也不至于伤及肌理。如今大半陋规,都是我退出枢廷之后出现的,我也知道其中缘故,所以我也清楚,就算当年清查陋规的事能坚持下去,又会变得如何呢?癸未大水,江南十年灾患不断,官吏开支用度不足,自然又要收取陋规,如今的大半陋规,不就是这样生出来的吗?就算我当年把清查之事办成了,化陋规为正项,面对这十几年的水旱之灾,开支一样不够啊?到那个时候,难道还要第三次、第四次耗羡归公不成?或许,一切也不过是殊途同归罢了。所谓官赋三升,民实一斗,可朝廷岁入不仅没有增加,这些年蠲免赋税,免征积欠,还少收了不少,朝廷难过,百姓也难过,难道真的是我才疏学浅,竟寻不出更好的办法了吗?”
“煦斋,我也曾经想到过,若是我还能年轻一次,再做一次各省督抚,我也自当详查账目,一一清点省内各项开支,到时候,应该还是有办法的。只可惜如今确实是老了,直省府县这些繁杂细密之事,几年前就办不动了。或许……也只有把这些未竟之憾,交给下一代去解决了。”阮元也向英和劝慰道,只是二人说到下一代,却也不觉之间多了几分叹息。
能解决此时清王朝危机的“下一代”,究竟在哪里呢?
“伯元,你那日御门听政之时所奏之言,我也有耳闻。”英和对于阮元上言一事,以及此后言官御史对阮元多有误解的现状,看来也有一定了解:“我知道你的心意,如今禁烟之法,要是有用,那鸦片早就在海内被根绝了,还要你出谋划策做什么?不过你或许不知,我与其他旗人不同,我也……也算是半个广州人了。所以广州的事不好办,这一点我还是知道的。”
“是吗?这个我先前倒是没听你说过。”阮元也不觉笑道。
“没错啊,我出生的时候,我阿玛是广东巡抚,我小的时候,在广州去过不少地方呢。”英和也向阮元回忆道:“我家先祖康熙之时便能诗文,圣祖皇帝特赐了汉姓石氏给我先祖,所以小的时候,我都自称石桐来着。那个时候就总听阿玛说,广州的政事不好办,当时的两广总督,不就是李侍尧嘛,那个人从来精明强干,为人也强势得很,阿玛和他说话,他就总是自以为是。但即便如此,李侍尧在广州也不是说一不二之人,广州旗营那边,那几年的广州将军是明亮老将军,大北门直街以西的事,李侍尧又不能过问。此外还有粤海关,虽然监督品级不如总督,可监督是皇上直接任命,办的事和总督也各不相同,但这样一来,难免有些麻烦事,是督抚和粤海关需要一同去办的,那个时候,是最容易相互掣肘的啊?伯元,你做两广总督的时候,都没发现这些吗?哈哈,我想起来了,那个时候听说啊,无论旗营的孟住将军,还是粤海关的达三,跟你都是好朋友呢。”
“是这样啊……”阮元听着英和之言,却隐约间有了一个可以尝试的查办鸦片之法。原来,正是因为自己办事稳妥,和孟住、达三都有着不少联系,垂暮之际,竟渐渐忘记了寻常总督赴任两广会有多少难处。或许自己这一生,不觉之间,已经做到了太多常人难以办成之事。
阮元与英和自也不知,在不远处的湖湘会馆,此时竟还有另一场对于陋规的讨论。
“润芝兄,你是说……第二次耗羡归公?”曾子城和左宗棠听着胡林翼讲论政事,不觉向他问道。
“是啊,这也不是我想出来的办法,其实类似的上奏,我最近发现了不少呢。什么加耗一斗啦,清赍银改制啦,八折收漕啦,说白了,和耗羡归公是一个道理。”胡林翼已经进入翰林院学习,却比尚是举人的曾左二人多看到了不少朝廷奏议:“究其根本,还是世宗朝耗羡归公以后,地方官府开支,百年间与日俱增,官吏入不敷出,便开始加征陋规……说白了,雍正朝的火耗和漕羡,不也是陋规嘛?这些奏议的基本内容,就只有一句话,把一部分陋规用章程定下来,变成正项,此后便不许下吏再收陋规,吏员多一笔津贴,就没有借口再收陋规了,再收,百姓可以随时检举他们,官府严惩他们,也不必再同情。其实这样下来,所谓陋规,可以少收不少呢。耗羡归公数十年,而无加耗之项,就是这个道理啊?”
“润芝,这办法能成吗?”左宗棠却多有疑虑,向胡林翼问道:“若是世宗皇帝之法果然有用,那为什么百年以来,还是会出现这么多陋规,而且愈演愈烈,屡禁不止呢?就算如你所言,真的完成了第二次耗羡归公,那你能保证以后再也没有陋规了吗?还是说,以后还要再搞第三、第四次呢?长此以往,百姓困顿,不还是一样的吗?”
“季高,如今朝廷就是这样想的,对陋规只有严禁,却不用归公之法,可如今百姓的负担,难道还少吗?”胡林翼也向二人叹道:“吏员也要有了薪俸,才能去办事不是?这官、吏、民三者啊,总是要寻一个共存之法,如今吏员常度不足,就只能去搞这些加耗,今日严禁,明日严禁,光靠严禁有用吗?倒不如换个法子,再来一次耗羡归公呢。我知道,这不是最好的办法,可反过来说,这……只怕也是最不坏的法子了吧?”
“这样说来,润芝兄还要努力啊。”曾子城也向胡林翼笑道:“我看润芝兄面相,少说是个封疆大吏的材料。圣人不是也说吗,有治人无治法,若是润芝兄有这个机会,或许能把陋规的问题解决掉呢。”
“哈哈,你们两个也要好好准备后年的考试,咱们都做上官,以后的事才好办啊。”胡林翼一边笑道,一边却也看向了湖湘会馆门外那条小路。那一日,正是彭蕴章在路上出言嘲讽曾子城,才引发了此后一场不小的汉宋之辨,江湖之争。看着彭蕴章曾经走过的地方,胡林翼却也忽然向曾左二人补充了一句:
“总有一天,他们江苏人今日的位置,要留给咱们坐。”
胡林翼这时自也不能预知,所谓“第二次耗羡归公”和自己会有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