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寿寺中住持见了阮元大驾光临,自然也是欣喜万分,当即将阮元引入了寺中。听住持说起,如今万寿寺中香客游赏最多之处,便是山后的七松环抱,住持自也主动相邀,带着阮元来到了后山,一睹七松之状。眼看面前七松苍翠如故,不觉近五十年过去,每棵松树也都比当年粗壮了一圈不止,阮元亦自叹服,便即向主持借了笔墨,一时挥毫而下:
似此招提境,何殊隐竹林。
重来清远地,陶写乐哀心。
计我分衰壮,一身成古今。
风前七松树,还作老龙吟。
“七人分坐七松树……”阮元看着眼前七松,不由得回忆起了乾隆五十七年那个下午,当时弘旿、嘉庆等人邀自己前往万寿寺一会,但弘旿、嘉庆、永瑆三人前往后山言事,七松之下,就只剩铁保、那彦成、刘凤诰和自己等七人。铁保眼见七人七松之景,便即作诗一首,书于折扇之上。不想此次重见七松,却已是四十五年之后,昔日同来万寿寺的恩师同学,嘉庆兄弟,均已不在人世,能够重见七松之景的昔日故人,就只有自己一人了。
也正是那个下午,孙星衍前来告知自己阮荃重病之事,此后自己便是骨肉分离,夫妻阴阳相隔。数年之后,自己和孔璐华喜结连理,可如今就连孔璐华也已经不在人世,当年尚是少女的刘文如,这时也已经度过了自己六旬生日,早已白发苍苍,不复昔日容颜……
“阮相国,那是四十五年之前,您来过一次万寿寺,当日之事,我倒是还记得一些。”住持也向阮元叹道:“阮相国或许不知,莲伐老师祖当年见了阮相国,虽眼见相国因家事匆匆离去,却早已将相国气度牢记于心。后来参禅之余,也经常同师祖、师父他们言及,相国是有福之人,更兼胸中才学气度,当世少有,若是皇恩浩荡,相国自可成一番功业。他老人家真是一语成谶啊?”
“是吗,整整四十五年了啊……”阮元也向住持叹道:“前几日我主持上丁祭礼,在国子监住宿多日,闲暇之际,便即看了看国子监中那进士题名碑。乾隆五十四年这一科,到了今日,也就只有我一人尚在了,当日之人,都已经……”说到这里,阮元却忽然发现,眼前住持亦是白须拂动,回想他方才之言,那么昔年万寿寺之会,尚在之人当是二人,便也向住持问道:“方丈方才说起万寿寺旧事,难道方丈当日也……”
“哈哈,实不相瞒,当年万寿寺的住持莲伐方丈,是贫僧的五世师祖了,相国那日来寺中之时,为相国奉茶的小沙弥,其中有一位就是贫僧啊?贫僧当年不过十八岁,如今也六十三了。”住持听着阮元之言,知他已经联想到了自己,便即向阮元笑道:“怎么,阮相国,贫僧这个故人,相国可愿意认下啊?”
“哈哈,那却是我眼拙,却没能认出方丈啊。”阮元也不禁陪笑道。
“不过,不管怎么说,贫僧过了四十五年,还能同相国重逢,这也是缘分啊?其实贫僧看相国神貌,也知道相国是高寿之人。”住持也向阮元道:“相国样貌,便是清雅安静之状,绝非骄奢淫欲之徒,想来相国心境却也豁达,不为外事所忧劳,所以相国为官几五十年,却还能如此精神矍铄,不似古稀之人。说起来,释家从来尚清静,黜浮华,相国的样子,倒是像个天生的学佛之人,只是贫僧却不知道,为何其他名寺的方丈,都说相国不尚释老,唯论经术呢?”
“这个嘛……圣贤所言,本于节性,却非绝欲,我治学一生,自然奉行先贤之道,只是这节性与绝欲,或许在方丈眼中,区别不大罢了。至于忧劳,如今自忖一生虽是忧劳有余,却并未伤了身子根本,其大端应在一个博学,先博学,后知治世之法,凡事谋而后定,自也就不会伤神折寿了。而且我对于释老,也并非一概斥之,释老自有释老之道,我本不该过问。我所反对的,只有以释入儒,颠倒先贤本意这一节。如今治经之人,大多兼习释典,也自然是为了使儒家释道,一一分明罢了。”阮元也向住持说道,这时许多跟随乾嘉学者治经的后起之秀,已经渐渐认识到只有穷究佛典,方才能够理解前朝译解佛经之时,先人遣词成句的用意,进而区分同一词语在儒经和佛经中的区别,是以多数学者已经不再排斥佛经,阮元自然也能够了解时人之变。
“原来如此,相国果然是开诚布公之人啊。”住持也向阮元笑道:“相国并不排斥佛门之道,自然也就能做贫僧的朋友,如此一期一会,却也是难得之事啊。阮相国,贫僧记得你是扬州人吧?正好,贫僧这里有些早年扬州僧人进京时留下的点心,虽是素斋,亦是佳品啊,相国便随贫僧一道前去,品味一番相国故里风味,如何啊?”
“好啊,那就有劳方丈了。”阮元也向住持回拜道。
这一日万寿寺中的点心,果然便是扬州旧时味道。
只是阮元品味着家乡的气息,却也在不知不觉之间多了一重思虑。
“我年纪大了,这宰相之任,却也不知还能做到何时。若是以后还能有一日,身返故里,终老扬州山水田园之间,该有多好啊……”
春花落去绿阴凉,午影何妨到曲廊。
拓起虚窗闲坐久,薰风吹送枣花香。
当然,这时阮元心中的田园之思,也不过是一瞬而过的念想,内阁平日公务,阮元却也不敢懈怠,只是道光十七年尚属太平,却也没有多少要事需要阮元来办。直到入夏以后,阮元又被委以兼理八旗军政之职,一连数日都只能在集贤院值宿。阮元诸多学生听闻之后,也时常前来集贤院中,与阮元讲论学问。
阮元入京以来,便多有后辈学子登门拜访,其中又有不少仰慕阮元学问之人,时常请求阮元将治经文作辑录成集,方能便于各人借阅,一睹阮元学术。阮元早年治经之作结集不多,又自觉旧日公务繁忙,无暇穷治一经,是以许多旧作到了道光十六、七年间,竟已渐渐散佚。阮元最初亦不以为意,但眼见后学求知心切,却也渐渐有些懊悔,尤其是早年所录一部《十三经经郛》,自己虽不满意,却也是包罗万象,收录了不少名家治经旧典的大成之作,这时却几已无存,还是孔璐华当年劝说自己,方才留下了《诗》、《书》之语数篇。于是阮元也将这些残篇辑录成书,名《诗书古训》,又将毛诗之外,齐鲁韩三家治《诗》之言录成一书,名《三家诗补遗》。这日眼见公务渐已办完,阮元便托人从家中取来了这两部书,与前来诸人讨论起其中治经之言来。
这日一同前往集贤院的还有祁隽藻、汤金钊与阮元在学海堂提拔的学长徐荣,一年之前,徐荣也已经考中进士,便依然与阮元师生相称。只是各人听阮元讲学之余,却也发现阮元书案之上,尚有一幅字没有完成,书案之旁,还放着几幅宣纸,显然都是阮元闲暇之际的挥毫之作。很快,阮元便也再次提笔,在书案上写起字来,书成之后,各人方才看得清楚,乃是“天下太平”四字。
“老师,这……”徐荣好奇之下,也打开了阮元放在一旁的两幅宣纸,只见纸上所书,竟是和书案上一模一样的“天下太平”。徐荣见状,也向阮元笑道:“没想到老师如今,却是如此在意这天下太平几个字啊?”
“是啊,我……我毕竟年纪大了,别的朝廷要事,就算想做,也已经有心无力了。只是我督抚九省三十年,凡所莅任,皆有作为,就凭这一条,即便我有生之年,不能再见乾隆盛世,保一个天下太平,让我临别之际,犹能见太平之景,这个要求,应该……还是能做得到的吧?”阮元也向众人叹道:“话说回来,我这个年纪的人,就算尚有雄心壮志,还能有多少余力呢?以后的朝廷、天下,都要靠你们了啊?铁生啊,至少如今还是太平之状,你也考上了进士,自当有所作为啊。我这一代当年的努力,能保你们今日太平,可你们这一代若是不能居安思危,有所作为,那你们的后代会如何……唉,就不是我这个垂暮之人所能预知的了。”
徐荣听着阮元之言,自也感慨不已,只是这时的徐荣尚不能预知,自己垂暮之时,又会遭遇什么样的命运。
“阮相国,有所作为这种事,也不是铁生有这个志向,他就能做成的啊?”祁隽藻也向阮元言道:“您别看铁生是汉军旗人,这一年下来,却也没比其他民人进士好到哪去。相国年纪大了,后学之中也确实不乏有志之人,可如今这个样子,他们哪里有机会啊?潘中堂王中堂,这一晃也都七十了,朝廷六部尚书,哪一个不是六旬开外,白发苍苍啊?国朝大臣得享遐龄者,为前代所未有,可宰辅卿贰就这么几个位置,年轻人资历不足,根本没机会上来,要做到七卿之位,少说要五十岁以上,大多都要等着六十岁了,可到了那个时候,年轻人还是年轻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