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天海国师的白胡子无风自动,眼珠里透着凛冽的光:“认为他很有才华?他害了你啊!”
“…弟子知错,以后一定谨慎些,不再上贼人的当!”长海低着头,像犯了错的孩子正接受家长的责骂。
“再有才华,他也是敌人,敌人就是你死我活的对手。”天海提醒自己的弟子,神情颇为不满:“这里虽然不是战场,却也是不乏刀光剑影的暗斗,你若不心如铜铁,抛弃一切杂念,一定会影响我们这场关系信念的战争。”
他把铜佛珠拿在手里,站了起来,严厉的看着长海道:“我们每个人都是为了德川家而奋不顾身的战士,你如果成为了累赘,我一定会亲手废了你!你好自为之吧!”
长海全身颤抖了一下,仿佛缩小了一半,低声答道:“弟子知道了,弟子一定谨记师父的教诲,不会让师父失望的。”
“你这段时间的作为,我也看在眼里,勤勉有余,灵气不足,很多事情本可以完成得更好的,却因为一时大意而失了机会。”天海训斥了一阵,又开始指出徒弟的不足,这是他一贯的作风,在鞭策中促使弟子们成长:“比如越前的松平家,你负责策反,用的手段就有些不适当。”
“请师父明示。”长海忙道。
“松平家是德川家的御家门之一,乃家康大人次子保科正之的后裔,他家本是德川家的支藩,肩负一旦德川家直系没有继承人可拥立时提供子嗣的责任,你用家光大人一旦上位后可提高他家继承顺位的条件来诱惑,本来没有问题,可是,你没有进行更深入的调查。”
“更深入的调查?”长海露出困惑的表情,说道:“弟子已经把他家上上下下都摸透了,连女眷的娘家都探查过,他们的确对德川忠长颇为微词,偏向家光大人啊。”
“嗤!”天海国师鼻孔中喷出的气流将下颚的白胡子都吹得飞起:“这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松平家主松平正雄虽然不喜欢德川忠长,但他的父亲保科正之一向与德川秀忠交好,在他死之前,曾留下遗嘱,严令后代不得与德川家有任何的违逆,这件事知晓的人不多,但用心去查,一定查得出来,你却不知道。”
“然后冒冒失失的找上门去,还被对方拿了信物,若不是松平正雄跟我还有几分面子交换,他就将信物拿到德川秀忠跟前去了,到时候我们又要交几个弟子出去砍头,连你也很可能会死掉,你几个月的努力全都付诸东流,你说,是不是太鲁莽了?”
长海额头上汗都下来了,他哪里知道应该十拿九稳的策反行动居然差点导致满盘皆输,心头惶恐万分,忙跪伏在地,连声认罪。
“起来吧,你这个说客当得也不错,松平家差点就被你说动了,要不是这个遗嘱拦着,他们一定会倒戈的。”天海国师道:“如今虽然他们不跟我们一路,却也不会死心塌地的帮着幕府,长海,你有功有过,就折抵了吧。”
“是。”长海忙深深叩头道谢,慢慢起身。
“话说回来,眼前的那个聂尘,却必须得治一治,我听说他的灵药馆在京都很火热,很多人过去吸食福寿膏,甚至我们一些寺庙里的僧人,也买了一些在庙里偷偷的吸,这玩意真的那么好?”天海手里捻着铜佛珠,走到窗边侧耳听了听,折返回来后,抖抖衣袖坐到蒲团上。
长海想了想,道:“弟子没有试过,所以不知道,不过听一些吸食过的人说,灵药的确非同凡响,用了之后能登天成仙,很舒服。”
“怪不得德川秀忠快死的人,还能越来越精神。”天海皱眉,密密的褶子布满了老脸:“今天我看他满脸红光,虽然有些反常,但精神头很足,看来灵药的确有效,有空,你去帮我弄一点来,我也想试试。”
长海正欲答应,却听天海国师又道:“灵药越大卖,聂尘赚的钱就越多,若是扳倒了他,将这生意纳入我们囊中,岂不是一石二鸟?”
长海一惊,忙抬头,看到师父正在眯眼沉吟。
“他一出手,就是五百杆铁炮,加上火药,差不多上万俩的银子,眼睛不眨的就送出来了,这充分证明了他的财力,也说明了他有采购铁炮的门道,这些正是我们所缺少的。”
天海看向长海,两人四目相对:“你懂我的意思吗?”
“师父是说……”长海和尚斟酌着,小心的答道:“设个局?”
“下个套子,让他上钩。”天海把手里的铜佛珠转来转去,发出金铁交加的嚓嚓声:“控制住他,榨干他的钱财,夺走他的生意,最后再杀了他!”
“……”长海惊诧万分的看着师父,表情惊悚,张着嘴巴一时发不出声响来。
天海国师微微一笑,白胡须飘逸如常:“怎么,你没把握?”
“师父,聂尘此人,聪明……哦,不,狡猾如狐,从过往他的行事风格来看做事滴水不漏,若说算计,很难算得到他,要是被他察觉,怕会被反打一耙。”
天海国师的鼻孔里又一次发出“嗤~”的鼻音,胡子比上一次飘得更高,他微笑着对徒弟道:“智者千虑,尚且必有一失,何况一个年轻的财主,长海,你跟我这么些年,怎么反倒患得患失起来了?”
“我只是……”长海惭愧的垂下眼皮,在师父跟前,他不方便说丧气的话。
“好了,我知道一遇到这小子,你就没了主张,我有一计,可定此人。”
“嗯?”长海瞪大了眼。
“今日晚上,我听说德川秀忠为了表示器重,要赐婚给他,而最近几天,德川忠长就要和鹰司家的女儿结婚了,两桩事相距不远,这意味着什么?”天海和尚手里的铜珠子转得快了一点,乒乒乓乓的好不热闹。
“意味着……”长海没有弄明白天海到底要说什么。
“他是怎么算计你的?”天海冷笑。
“他……”长海的脸立马变成了一只猴子屁股,红得发紫,嘴里嚅嗫道:“阴了我,将我……骗入家光大人的房间,让我误以为那是他自己,从而……”
“是了,这就是李代桃僵,中国古代三十六计当中有这一计,他是明国人,用这个很熟练。”天海幽幽的说道:“他能这么干,我们自然也可以。”
“师父是说……”话说到这个份上,长海依然如坠迷雾,天海国师越说,他觉得越迷糊。
“他用的李代桃僵,你也可以用。”天海的冷笑变得阴冷残酷,那张慈祥的脸,在灯火映照下像老鸦一般阴暗:“他令你身败名裂,我们也可以。”
长海看着师父,揣摩着他的用心,慢慢的,他想到了什么,茫然的神情逐渐变得明朗,最后,他跟上了天海国师的思路。
“师父是说,趁德川忠长纳妻的机会,把聂尘送进去,弄出一出闹剧来,既让忠长颜面扫地,也让德川秀忠的铁杆盟友鹰司家抬不起头,还可以令聂尘百口莫辩,德川家为了面子,不得已也得惩罚聂尘,否则再也没有颜面在朝堂上露脸。”长海试探着,说出了思考后的法子,一边说,一边想。
最后,他猛拍了一个巴掌:“这岂止一石二鸟,这是一箭三雕啊!”
“长海,你终究还是学到了,不错,我正是这样想的。”天海国师快活的笑了起来,神清气爽:“只要让聂尘身败名裂了,他在南方也混不下去,谁会愿意跟一个连自家主人的妻妾都会欺辱的人打交道?何况德川秀忠还公开宣布愿意为他择一门妻子,这样的人,简直禽兽不如,哪怕他再有钱,德川家也容不得他的。”
“可是,怎么实现这个想法呢?”长海皱眉苦苦思索:“德川忠长大婚,可不容易把另一个人送进新房里去。”
“长海,你忘了,按照佛婚礼的规矩,大婚之日,应该有僧侣在婚礼上位新人祈福的。”天海国师笑道,终于将一直转个不休的铜佛珠停了下来:“这江户城里,论资格,谁又有我们天台宗的身份高贵呢?那些禅宗、净土宗的沙弥,根本没有资格上这样的台面。”
“但是,这会冒很大的风险。”长海坚定的对天海说道:“师父,这种事,还是交给我去办吧。”
“你不行的,经过上次的事,你连面都不能在江户露。”天海朝门口看了看:“若是被外面的武士发现,你会被直接投进大牢里。”
“可是……”长海还想争辩,却被天海轻轻按住了肩头。
“唯有我亲自下场,方有成功的机会,毕竟能够进入德川家新房的人,也只有我了。”天海国师缓缓的将铜佛珠放到身边的榻榻米上,语重心长的对长海说道:“你且做好自己的事,小早川大人在前线拼杀,我们也不可懈怠,胜负就在这一年以内,不可能再拖了。”
长海心中一颠,他知道这句“不可能再拖”是什么意思。
倭国内战,已经持续了很久,倒幕的北方联盟虽然财力雄厚,但也经不住长时间的消耗,铁炮坏一杆就少一杆,火药用一两就少一两,幕府这边却有源源不断的供应,无论人力还是财力,小早川为首的倒幕派都耗不过地盘占优的幕府。
耗尽了天台宗所有力量的内战,不会持续太久了,胜利还是失败,都会有个结局。
长海和尚只觉肩上如压了一座泰山,责任无比的沉重。
“聂君……他可能会死吧……”很突兀的,他的脑子里闪出这么一个念头。
念头旋即被灭掉,如一个闪现的火星。
“哈哈哈,快活啊!”
德川忠长仰起脖子,咕噜一声,将一小杯米酒吞了下去。
他此刻穿着家居的衣服,右手拿着小扇子,左手拿着小酒杯,正在榻榻米上跳着和舞。
那些白面黑齿的倭女簇拥在他身边,掩着嘴笑,但一想到那些温婉的小手小面黑得令人发指的牙齿,聂尘依然一口酒都喝不下去。
“聂君,来嘛,一起来嘛。”德川忠长醉醺醺的,去拉聂尘的手:“一起来跳舞!”
聂尘瞧着他左蹦右跳,像个活泼的猴子般的丑态,就没了兴趣。
“大人,我得去替你调配福寿膏了,等下方便你享用。”他找了个借口,想抽身离开。
“哦。这个不能耽搁,速去,速去。”德川忠长眼睛一亮,大喜道:“聂君真是我家的忠臣,连这事都想到了,可辛苦你了……要不,今晚我派她来陪你?”
他嘻嘻哈哈的,把身边一个矮个倭女推过来,那倭女早就眼馋聂尘高大的身躯了,一直在暗暗吞口水,顺势就倒了过来,嗯嗯啊啊的直往聂尘身上缠。
从没有如此近距离的观察倭女的脸,白粉一沾身就噗噗的掉,咧嘴浅笑时黑色的牙齿就在聂尘眼前晃悠,如同黑色的沥青,头顶上一股头油的腻歪味道扑鼻而来。
聂尘差点吐了出来,忙起身站起,打着哈哈道:“大人开玩笑了,我和她性别不同,怎么可以在一起?不用了不用了,我这就去调配,告辞了。”
说罢,他抽身便走,不给德川忠长思考的时间。
开了纸门,转身迅速的关上,防备那个倭女追出来,聂尘还故意拉着纸门牢牢的坚持了一分钟。
然后匆匆沿着走廊疾走,转到房子的另一边,他才松了口气,慢慢的走起来。
江户的夜,风清月明,每一颗星星都那么闪亮,在墨色的苍穹上遥遥悬挂着,宛如幕布上的明珠。没有工业气息的风里,带着清新的味道,附近种有茶树,淡淡的清香随风而来,令人漫步在这样的院子里,很是心旷神怡。
聂尘走在廊上,周围没有人,也许有忍者在暗处窥视,但聂尘不在乎,他一步三摇,打算享受这难得的寂静。
“聂君,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啊?”
身后有人打招呼,聂尘回头,看到了德川家的家臣---田川昱皇,也叫翁昱皇。
在印象里,这位老者可是兵器大家,无论冷兵器还是热兵器,都是行家里手,很有水平。
“原来是翁先生。”聂尘忙施了一礼:“我正准备去替忠长大人准备福寿膏,没想到在这里碰到你了。”
“你是没有准备,我却是等你很久了。”翁昱皇笑着,走到他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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