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马尼拉城的北门,穿过那条不怎么笔直的、贯穿全城的主要街道,再从南门出去,去到马尼拉港的码头上,沿途竖起了无数高高的木桩。
这些木桩大部分的来源是海船上的木头,它们在水里泡了不长的时间之后,就被打捞上来,竖立在街道上。
每一根木桩上,都吊着一个人,小部分死了,大部分还活着,却也没了多少生气,一动不动的挂在那里,在烈日下暴晒出汗水和油脂,活像一块块人形的腊肉。
不少木桩下面,聚集了一些的马尼拉土著人,他们是在巴达维亚海盗洗城时幸存下来的,大部分家庭都被凶残的海盗祸害过,要么亲人被杀,要么房屋被毁,或者两者皆而有之,现在有了报仇雪恨的机会,当然要咬牙切齿的以牙还牙。虽然木桩都很高,但依然有人爬上去一刀一刀的割海盗们的肉。
而爬不上去的妇孺,就在下面扔石头,砸海盗们的头,这点距离令她们准头很好,吊在上头的人被打到头破血流也不停。
被吊起来的海盗没法躲闪,更不能遮挡还手,只能惨叫,叫得越大声下面的人就越起劲,直到死掉为止。
这种死法很残忍,但很公平。
而更多的人,则被组织起来,清理城里的尸体,十万人的马尼拉城,在城外林子里挖了上百个大坑,中华远洋商行运了大批的石灰过来,一边用尸体填满大坑,一边洒石灰消毒,天气炎热,尸体腐烂得很快,不抓紧处理很容易发生瘟疫。
这样的景象在马尼拉城里到处都在上演,愁云密布,整个马尼拉上空都是凄凄凉凉的哭声,家家披麻戴孝,户户沮丧惨淡,一场战争之后的巨岜大城,变成了一座庞大的坟冢。
“过来登记、过来登记,男的这边女的那边,快着些,想早点回家就快着些~!”
巴石河边,摆渡老汉许老汉双手拢成大喇叭状,冲着渡口来往的人流,高声喊道:“新任的马尼拉总督有令,为了防备外面的海盗浑水摸鱼躲进城里去,所有进城的人必须登记,陌生人一律不得入城,大家快点过来登记!”
这是在马尼拉北城,也就是俗称的明国城,四门紧闭,只有面向巴石河渡口的一个城门开着,许许多多从丛林里走出来的明国人来到这里,拖家带口、背着大大小小的包袱。
许老汉身边摆着许多桌子,十来个人负责给这些逃难归来的明国人登记造册,一笔一划的在一本本厚册子上填下每个人的名字、年龄、籍贯和住址,甚至写下了简单的相貌特征及身高胖瘦,这过程很慢,他们不厌其烦。
“杨……大人,这样子速度太慢了。”许老汉吼了半天,感觉有点累,于是走到一边去喝水,他一边看着渡口边到城门口这片空地上越来越多的人流,一边小心的赔笑着说道:“这些人大部分我都认识,本乡本土的,熟得很,要不先放些进去?毕竟大家心里都记挂着家里房子,着急啊。”
“急也不行,按龙头的吩咐,必须先做户籍登记,才能进城。”独眼杨天生一口回绝了许老汉的请求,板着脸道:“任何人都不能例外!”
“这……”许老汉碰了个钉子,只得苦笑一声,偷眼看看围绕这片空地站了一圈的那些壮汉,个个都背着鸟铳拿着长刀,杀气腾腾,也不好多说什么,继续咕咕的喝水。
“许老爹,我家的房子被烧了,留在家里看房子的人也没了,这可怎么办呐~~”
许老汉差点被这一声惨呼吓得灵魂出窍,呛了一口水在气管里,咳嗽了好一阵才缓过气来,转身一看,却是北城里的一户相熟的居民。
见许老汉鼓着眼珠子看过来,哭喊的人更大声了:“许老爹,我家十六口人,就剩下三个人了,今后可怎么办呐?”
许老汉把水瓢一扔,骂道:“怎么办?我怎么知道怎么办!当初我可是每家每户的全城告知的,你家不肯走,你小子还是老汉我劝了好久才走的,要不是看你家跟我对门邻居,我才懒得费那工夫。”
“当初…….我家老人不是不信吗……”那人偷眼看看杨天生,哭丧着脸道:“再说都是商行的消息,如何做得准?”
“现在晓得做得准了?”许老汉恨铁不成钢的继续骂:“劝你们走不肯走,现在来哭丧,谁能帮你?自己去埋人,我现在忙得很,没空理你们一家!”
那人抹一把泪,偷摸着又看了杨天生一眼,但又不敢明着看,似乎很忌惮杨天生那凶狠的独眼:“许老爹,你能不能帮我说说,请商行的人帮帮我,我家里就剩下我和我老婆,还有个不满十岁的孩子,死那么多人,房子又被烧了,我连掩埋都做不到,是不是……”
“唉~”许老汉重重的叹口气,心软下来:“你家老爷子也是老汉我十几年的老邻居,帮他下葬倒是应该的,你放心吧,中华远洋商行的人在带着人抬尸首出城去埋,现在太多还没轮到你家,等会自然会有人去的。”
“多谢…….还有,能不能让商行的人帮我搭房子?还有粮食,我……”
“去、去、去!”未等他说完,许老汉就赶人了:“自己去想办法,你当这里是义庄啊?你自己去说,自己去!”
那人哪里敢去找杨天生提要求,一声不吭低眉耸肩的走了。
杨天生眯着眼看他离开,许老汉低声解释道:“杨先生,这人也可怜,家里本是做布庄的,在城里南北都有店面,家大业大的,老家主跟不少海商也有交集,在马尼拉算是头面上的人物,所以这次死活不肯走,以为大不了…….咳,没想到马尼拉真的被打下了,家破人亡的,若是方便的话……”
“不行!”杨天生冷哼一声:“商行可以帮忙埋人,至于因为不肯走而破了家的,我们没闲工夫帮衬!”
“是、是,他们咎由自取,杨大人不帮是应该的。”许老汉被冰冷的语气吓了一跳,忙弯腰打拱的道:“他们也是活该,我实话实说吧,其实很多不肯走的人还以为中华远洋商行是骗子,要大家离开之后抢掠他们的家产,完全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他们也不想想,那点家产聂龙头看得上吗?如今整个马尼拉都是聂龙头的,还在乎那点东西?”
他说了一大通,抬头才发现杨天生的独眼正看着自己,精光烁烁的,不由得心中一颠,以为说错了什么话,害怕得退后了一步。
“杨大人……”
“你刚才说,有很多人还是不相信我们?”
“这个,是啊,他们眼睛长到后脚跟上了……”
“他们不止眼睛长到后脚跟上了,心也散了,不知道该信谁,没个做主的人。龙头说得不错,要想把马尼拉的明国人重新聚拢成一条心,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杨天生摸着自己的下巴,思索道:“罢了,还是一步一步来,先造户籍,再建官署,立起规矩来,等时间长了,他们自然就晓得中华远洋商行的好处。”
他摸下巴的手停了一下:“人服管了,事情理顺了,我这个总督,也好当一些。”
说完他咧嘴笑起来,却听得旁边的许老汉心头一个激灵。
“杨大人要当总督?”心思活络的摆渡人立刻暗暗想道:“这可是个大消息,红毛鬼跑的跑,死的死,今后就是明国人说了算,若是跟他们处好关系,凭我带路的功劳……呵呵呵,许家祖上积下的德,莫非今天要落到我身上?”
许老汉在暗笑,北城里的一处大房子里,聂尘也在笑。
这处房子,是一处祠堂,五开间的脸面,临街一个大牌坊,里头三进深浅,游廊厢房一个不落,很气派的大房子。
只不过因为遭了匪灾的关系,里头一片狼藉,虽然因为祠堂没有油水的关系,没有被火烧,但家具物什被翻得一团糟,连个坐处都没有。
“这间祠堂是马尼拉豪商吴家的,这家人做香料生意,从棉农老岛那边收购香料过来,卖给红毛鬼,家里富得流油,也养了些护院家丁,所以这次仗着手头有人有枪,没有听我们的劝告离开,全被杀了,可能有些离得远的族人在别处生活,但这处祠堂,肯定没人管了。”
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手里翻着一本小册子,用口水点着纸页说道:“聂龙头,用它来做临时总督衙门,很不错,北城里再也找不到比这里还大的房子了,这本北城房屋册子上写明,就这里最大。”
有人找来一张还能坐的椅子,放在中间,聂尘坐了上去,抬头看看房梁,双手按着扶手道:“你叫吴全福,是吧?”
“是。”中年人忙躬身回答。
“在马尼拉帮红毛鬼做税吏,有多少年了?”
“回龙头,有十二年了。”中年人吴全福把头深深的埋到胸口:“我家是元朝至正六年过来吕宋岛的,算来已经十九代人了。”
“十九代啊……”聂尘的手指头敲了敲:“你也是这吴家的?”
“是,每年祭祖,我也会来这里参与,不过每次都陪在末席,我家在族里是远房,上不得台面。”
“你把你家的祠堂都拿出来了,为什么?”聂尘似笑非笑的问道,问得漫不经心:“一般人可不会这么干。”
“家都没了,还要祠堂干什么?”吴全福凄凉的笑道,稍微抬起了一点身体:“若不是半信半疑的跟着逃出城去,我家里这几口人怕也会遭了毒手,现在龙头需要房子建衙门,我就算是报恩,也该把这处房子献出来。”
聂尘的手指头继续敲了两下,停住不动了。
他仔细的打量了一阵吴全福,起身道:“你有心了,本来南城一直是马尼拉的中心,码头也在那边,不过前几天的战斗集中在南城,城区被打得不成形,难堪大用。再说我们明国人建衙门,当然要建在明国人多的地方,所以你献出这处祠堂,非常及时,我谢谢你。”
吴全福忙再次把腰弯了下去:“不敢不敢,这是吴全福应该做的。”
“好,你且去吧,明日来这里,向新的总督报道,马尼拉百废待兴,你这样的人很有用武之地,大家都是同宗同族的,要更用心的办事,中华远洋商行不会亏待自己人,你时间长了就明白了。”
吴全福闻声大喜,一迭声的道谢,退了出去。
聂尘看看四周,示意道:“你们也出去。”
陈衷纪等人躬身退出,郑芝龙也想走,却被聂尘留下:“二弟,你等一下。”
郑芝龙一怔,站住了脚,空荡荡的房子里,只剩下他和聂尘两个人。
“我食言了,没有让你当总督。”
聂尘慢慢的说道,眼睛看着郑芝龙的眼睛:“你可知道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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