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相公,京城都这样了,这伞您拿着,逃吧!”
“老相公!您就别看了!”
一身囚服的晏筹站在衙门大牢前,衣衫湿透,望了眼城中惨状,神色沉痛。
短短几日,宛如又老迈了十岁,在飘摇风雨中摆了摆手,“多谢好意。老夫戴罪之身,怎好因大牢塌毁擅自逃离,京中妖魔横行,这伞我收下了,几位赶紧逃命去吧。”
恶蛟现世,京城多处衙门毁坏严重。
关押的囚犯死了大半,其余趁乱逃了,狱卒们也是无可奈何,外头到处都是吃人的妖魔,人人顾着逃命。
惶恐不安的狱卒们互看几眼,没办法,只好将伞放在晏筹脚边,临走前又留下一把佩刀,给老相公作为防身用具。
几人跑得匆匆忙忙,多的一句话都没有。
天际轰隆一声雷响。
短暂地照亮此间炼狱。
原本宽阔的大街落满碎石断梁,妇儿尸首横陈,这惨绝人寰景象,令他想起王太师所遗留下的十六字批示天星不照,地脉难成,国之大难,生灵涂炭。
京师何等繁盛之地,摧毁只在须臾之间。
晏筹遥遥眺望,目光仿佛穿过大火烧塌的屋宇、轰然倒下的高楼、妖魔撞毁的街市,落定比之皇宫还牢不可破的所在——司天监,功德天枢。
直达九重宫阙,颂赞功德?
黎民百姓,哪怕人间天子,金尊玉贵,君君臣臣。
这世上,有什么能与超然凡人的法力抗衡?修士之流,鱼龙混杂,多一个马成霄,多一个宋延又能如何?
岂不如几点浓墨滴入汪洋,何时何日,还需多少个法力高深,为国为民的道人,才能彻彻底底,使山河变色?
这世上,更多的是三星宫这样的修门修士。即便天子病重,所制丹丸绝不肯赠予一枚啊。
在修门之人眼中,这些黎民百姓犹如草芥!天子亦如草芥!
凡人,只能受他们的庇护,自喜自愉,赞颂供养。
或是在他们角斗比试之间,蝼蚁一般被波及,或生或死。
没有选择的余地。
咯啦一响。
一条烧断的梁柱突然从高处坠落,带着一溜黑烟,不偏不倚砸在一具男童尸身上,咔地一下,火没灭去,依旧烧得噼里啪啦,火星飞溅。
晏筹迈着沉重脚步,向前。
他设法撬起断柱,一通忙碌,好不容易挪开断柱,年事已高的他已是上气不接下气,嗬嗬直喘,几乎累厥过去。
柱子不偏不倚落在男童腿部,将尸身两条小腿直接砸成了一滩血泥。
淅沥沥的大雨冲刷着,血腥气深重。他低头,只看见一股融了血泥的红色小河从废墟缝隙里缓慢地流淌出来。
静静流到了他脚边,又从靴底漫了过去。
只有雨声婆娑,仿佛谁人低声呜咽。
他回身,步履蹒跚,取来狱卒留给他的伞,在雨中洗干净了双手,弯曲僵老膝骨,艰难地蹲了下来。用手轻轻抚去男童脸上的血渍与黑灰,再将伞打开,借助几块石头卡住伞柄。
滂沱的大雨,便再也淋不到这个可怜不知姓名的孩童脸上。
肩头仿佛抵了千金重担,晏筹缓缓站起身,一头银发披散,泛着浅浅水光,和白须一样,被雨水淋湿了,一滴滴往下淌着雨水。
眼角沟壑一点点深重起来,胸腹深深向上一提,却没有叹出半分气息。
苍老的脸上,眼眸映着残垣大火,绵绵玉丝,他却像雕塑般屹立不动。
“掌门师弟!不可恋战!”
卢宗敏一人守在城门前,一跃而起将面前黑雾斩成齑粉,眼见数十精怪在屋宇上错乱飞跳,齐齐向城门方向跃来,半空中转身,推去一掌。罡风直扫,卷起粉尘,将路剑门几人与吓得直哭的孩童们往城外送了一丈远,大喊道“快带这些孩子走!!嚣师叔两位弟子与姓荣的那位义士都在城郊外负责接应孩童老人,那里安全!”
说话间,剑影分列,如同千军万马列在阵前。黑雾发出尖利嘶鸣,跳跃速度加快,与他几乎只差一箭之地。
恶蛟死后,城中妖魔莫名地越聚越多,各司衙门兵力虽难以抵御妖魔,但好在训练有素,对面突变反应迅速,由他们护送平民出城躲避再好不过。
比起直面妖魔,这样也更能保全他们性命。
卢宗敏没有时间多做他想,能减少一个缺口,城郊外百姓也就多一分安全。这道城门,非要守住不可!
数十团黑雾跃到空中,獠牙显现,磨牙嗜血的妖物同时直扑向城楼上空。剑潮与之迎面对撞,刹那间爆发出尖利嘶吼咆哮,前头剑影催崩向四面飞散,后头剑影续上,剑潮不觉,攻得这群猛怪退了数丈。
路剑门几人见状,都知道卢宗敏拿定主意,多说无用。
异口同声便道了小心,个个手抱肩扛,背上还有两个,带着吓坏的孩童们御剑向城外飞去。
天象异变,应龙莲花。
卢宗敏抬头,望着扩散到头顶的粉色法印,再度印证他的猜想,这些受到重创的妖魔在阵光抚照下,极速恢复,似乎妖力大胜此前,仿佛……
仿佛重新活了一遍。
他竟不知,这是什么人创出的奇怪法印,能有如此恐怖的法力,分明在滋养万魔。
黑气重新凝聚,妖魔尽数冲着他龇牙咆哮,数十双妖异绿眼一开一合,数量渐渐分裂增多,暗夜风雨里,不见其他颜色,中间黑气与绿眼,像一堵长满绿眼的死墙,形成一个包围圈。
“从何而来,归何而去!”卢宗敏竖起玉剑,口念法诀,“清浊天地,分神化谱!!”
话音未落,狂风自他剑上聚拢,转瞬撑大变为龙卷,边缘星光熠熠,猛然破开黑气,眼前顿时清明起来,妖魔鬼怪没了踪影。
卢宗敏反手收剑,按住胸口,筋疲力尽地落到城垛上,不住喘息。
还未站稳,背脊陡然受力,竟将他从城墙上击落。
跌落过程中,卢宗敏御气转身,只见一红发黑羽的怪物,似人又似鸟,双目喷出红火,定格不过一瞬,两臂张开,向他追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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