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风寒痊愈,林子昂再次上山,那日和丽娘分别的地方居然多出一尊玉石精心雕磨出的女像。
山中多产山珍菌蘑,靠山吃山,只要不是寒冬腊月大雪封山,附近村民时常上山,发现玉女雕像,无不咋咋称奇。
众人以为神女下凡,加上一些传得神乎其神的说法,陆陆续续来了许多人,自发在玉女雕像附近建造神祠,将其供奉起来。
起初林子昂不觉什么。
反正在他老家这样的事多如牛毛,数也数不清,天降祥瑞好比看天狗食日,大伙图新鲜罢了,过一阵,不新鲜了,热情自会跟着淡下来。
但他一个呆板书生哪能想到,有人会拿一尊冰冷雕像大做文章呢。
短短几日后,玉女雕像变成村民口中有求必应,万试万灵的“圣女娘娘”。又蹿出一个高头大马的男人,冲民智未开的村民们绘声绘色描述自己的奇遇
——他病危将死,奄奄一息,在家中夜睡,突然间一道神光当空劈下,圣女降临,告诉他,她本是西天王母娘娘坐下女官,掌人世生老病死,念他前世阴骘累累,特临凡尘,点化他为麾下玄天太和宫九诏兵马大统领,代她播福人间,延善男信女阳寿。
这人就是大祭司。
此人巧舌如簧,其实所说的无非各类演义常见老桥段,算不上新鲜。
可此地偏远,位于大梁国境之边,时有瘴气,村民们祖祖辈辈生活在此,堪堪温饱。
哪有闲工夫读那些沉闷费神的经书典籍?
便有,经书典籍哪有这些神神鬼鬼的齐东野语鲜活。
加之百年间,附近瘟疫盛行时,山岭中偶有穿着打扮不同世俗的人下山,施药救人。
村民不知那是丽娘族人,一群修士,更不知道世上有这样一群人,都当是他们是神仙化身。
大祭司不是蠢人。
将这些种种事迹杂糅在一起,又捏准患病人家无助苦盼的心情,大肆敛财,鼓吹圣女神威,竟真吸引来一群乌合之众,四处进行所谓的传道。
许多无知妇孺因此上当受骗,大祭司便在山岭下建造神坛。
短短两月里,翻天覆地,教众达四五百人,鼎盛一时。大祭司桥又想出许多敛财的手段,巧立名目。
譬如这次,进山朝拜,他只选那些能日日给圣女娘娘上供,诚心实意的教众。
一尊玉石雕像,不吃不喝,哪里需要什么供奉。
说白了,充实他自个私库罢了。
这些不是最让林子昂头疼的。
教众信奉圣女,至于癫狂,祠堂内终日有人把守,他本想在那处等丽娘出现。
现在可好。
一座神祠封堵山壁,不止见不到丽娘,连原本山壁也见不着了。
于是他灵机一动,转投圣教。起初自然是为了混入神祠见丽娘,而后,是他心甘情愿留下的。
大祭司擅长坑骗妇孺,尝过一点权力在手的滋味,愈加气焰高涨,视他为仇敌不说,更处处刁难。大丈夫能屈能伸,他正谋划圣女诞辰后如何揭穿大祭司真面目,唤醒这些教众,不让他们再沉迷下去。
哪知突变忽生,大祭司骤亡。
他成了圣女诞主祭。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老天爷在帮着他啊。
林子昂抽回思绪,在众人注视中偷望了一眼宋延,还是云山雾罩,想不通他要做什么。
目光一转,发觉其妻忽闪忽闪的一双眼睛正定定看着自己,吓了一跳,慌忙撇开。
假把式一捏,手拿祭旗,命众人上山开道,为圣女娘娘献礼。
教众高声呼拜,簇拥着林子昂上轿,接着,喜气洋洋的鼓乐声便在寂静山岭中乍响。
开路者大摆双臂,将锣鼓敲得震天响。
身影欢腾雀跃,摇摆乱舞,一声接着一声呼喊
“圣女慈悲,圣火不灭!朝夕供奉,延寿百年!”
“圣女慈悲,圣火不灭!朝夕供奉,延寿百年!”
………
队伍离开万里客栈那一瞬,几个大气都不敢喘的客商终于一松,跌坐下来,满额大汗。
店小二却还在瞎琢磨,法力无边的大祭司怎么突然死了!
另一个比他年长些的后厨杂工闻言,抬腿往他屁股就是一脚“跟你说了多少回,山里那是吃人大妖,不是神仙娘娘。”
小二不服,强辩一句,问他这话怎么不去圣女教信徒面前说。
这回,杂工抓着小二头就打“你活腻了想死,你老哥哥我还想攒些钱明年给你娶嫂子呢!”
另一个围观的伙计冲小二笑道“你们不懂他心思,他是想着娶圣女娘娘叻!”
几个血气方刚少年笑成一团,后厨老师傅掀帘呵斥一声,顷刻鸟兽散。
小二脑袋被杂工夹在手弯里,一个劲往里推,经过时撇了一眼柜墙,今天没挂至哥儿画像。
画像不在那。
因为掌柜病了,下不来床,今日不看柜。
别看掌柜三十多的人,体格比他们几人都好,一年到头来,别说风寒,咳嗽都没听他咳几下。
显见掌柜与圣女教周旋几日,累病了。
一连下了两夜,雪竟停了。
不用问,圣女吉日,天公作美。
进山的路比想象中容易走,江芹以为雪地蓬松难走,一脚下去不知道是深是浅,少不了跋涉。当她做好心理建设,却发现,自己低估信徒们朝拜圣女的决心。
他们竟连同守祠信徒,从三更天开始生生扫出一条通往山腰神祠的曲折小道。
满山遍野银白里,突兀地显出一道雪色浅薄的小径。
她安安逸逸地趴在宋延背上,两手绕过他的脖颈,下颌撑在他肩头。半个时辰的进山路,她就这么过来的,绣鞋底上半分雪泥也没有。
他背着她,行在山路上。
大半日,身体里应该出了些热汗,淡淡梅香经过体温整熏,变得浓重几分。不时从衣襟中透出,若有若无,撩过她的鼻端。
一种清冷又淡雅的香气。
宛如冬雪初融,傲雪凌霜的梅花昂出的第一寸芳,间揉山谷清涧的冷意,饶是对这香味已经很是熟稔,江芹还是忍不住多嗅了几下。
他真的好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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