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耳大狌眼珠见她侧过脸出神的样子,鬼祟伸出空着的手,眼疾手快地向盘里抓了一把羊肉,一面继续释放妖力,一面大快朵颐起来。
囫囵吞枣一般,几下咽下去,吃得嘴唇直泛油光,呲着牙,露出个得意表情,唇角伸出一截小红舌头,舔舔嘴边油脂。
这狌天生机灵,深怕江芹回神,于是绕到她面前,对上目光。
本想探测出江芹内心里的沉痛往事,分散她注意,借此机会再偷上一手炙羊肉,哪知妖力才释出,骤然见到前一刻幽暗的庭院飞速转变,不多时,竟变成天功峰上御神殿的模样。
十几口天炉大鼎将它困在中间,重重叠叠的帷帐随风飘扬,它唧唧乱叫,惊慌得肉也不吃,身子一闪,躲到江芹身后,双手捂住眼睛,瑟瑟发抖。
然而,帷帐簌簌飘动的声响里,缓缓传来轮椅滚动声音,轱辘轱辘,由远及近,间杂小弟子恭敬回禀的身影。
白耳大狌吓得一个激灵,直往江芹裙底钻,又钻不进去,一通跳脚乱叫,只将脑袋埋了进去,活像个遇见天敌的鸵鸟,吓丢了魂,把头往地里一扎,什么都不管。
江芹低头,看一眼打扮身体露在外面的大狌,它抖得实在厉害,带着裙边跟着一块簌簌乱抖,不断发出呜呜低咽生,宛如一只可怜小犬,哀嚎悲鸣。
她还从没见过它这样害怕过什么。
江芹抬眼,木轮子辘辘声已经停住,低垂的帷帐中间,几名罗衣玉带,打扮齐楚的三星宫弟子走上前来,以剑挑开帷帐,模样恭敬地垂下头。
这些人腰间牝珠熠熠生辉,与十几口嵌宝大鼎交相辉映,满殿宝气浮动。
中央白玉轮椅上坐着个背部微佝的男子,高目深鼻,面相俊美,年纪看着不过二十出头,好像比那些挑帐弟子大不了几岁,黑眸幽深,锋锐的目光不知在看何处。
草草一眼,江芹有种被人扼住喉咙的不适感。
这人身体斜歪着,足落在脚踏上,覆在膝下的袍子随着轮椅向前,露出明显的凹陷。正常人的小腿有骨有肉,模样饱满,显然,衣袍掩饰下的那双腿,是残缺的。
“幕舟,炼得如何了?”男子开口说话,声色清润,颇有威严之余带着一丝与他阴鸷外貌不匹配的温柔。
“师父!”
这一声兴奋的呼唤,让大狌使劲往裙里拱了一下,江芹不明所以,险些被它撞到,好不容易站住,端稳手里的羊肉,像这梦境一般的画面里看去。
缃色罗衣少年郎转身,快步走到男子面前,恭敬拜下,仰起头,眼中写满春风得意“禀师父,这几只昆仑山脉上的狌都是极好的锻炼材料,徒儿抓了两只放血,统共炼出十二丸转机丸,比寻常的狌多出近一倍。”
江芹眸光猛地凝住,瞳孔缩紧。
沈幕舟!
这少年郎……是沈幕舟!
他的长相实在罕见,有让人见过不忘的本事,面容姣好,极具欺骗性。
想不到少年时的沈慕舟,比之如今,更为耀眼,好似蓬勃朝阳冉冉,从浅青天际升起,自有一股他年必将来日中天的气度。
玉椅上的男子听完他的回禀,阴鸷脸上骤然浮现一抹笑意。
“做得好。”说罢,低低笑了起来。
画面中那些垂首侍立的弟子们纷纷道贺,贺师兄沈慕舟炼成更上一品的转机丸,贺师父腿上不日便能恢复,人声回荡在空旷华美的大殿内。
江芹眉头轻蹙,盯着画面里的沈慕舟与他的师父看,努力回想,才想起宋延与曹国舅说话时提及的那个名字。
薛凤常。
——曹国舅口中的“薛大瘸子”。
裙底下突然传来一阵急促惨叫,不再是先前呜呜低咽,而是发出尖锐的悲鸣,仿佛受到极为不道的虐待。
她吓了一跳,忙把整盘羊肉搁到廊上,两手都腾出来抚摸惊恐万状的白耳大狌。
一摸,摸了一手湿漉漉的汗。
这狌居然像人一样,出了一身冷汗,把宫绸浸得汗津津的,水打过一样。头也不敢抬,浑身发抖,胸腹剧烈起伏。
只是听见声音而已,它就吓成这样,浑身颤抖,丢魂失魄一般,实在可怜,那股比人还精的机灵劲早就吓得烟消云散。哪里还是之前她见到的灵兽模样,简直像只狼狈落水狗。
正抚摸安慰,背后哗然的人声骤然顿止。
江芹回眸,只见那些似是而非的幻象一概消失了,面前还是寂静微暗的庭院,一扇暗黄色的长光从屋内投射出来,点亮逐层石阶,阶上台痕斑斑。
宋延沐浴着烛光,一步步向她走来,相隔几步,握住她的手,将她向这边带了两步。夜风寒凉,他身上道衣盈满微风,微微吹鼓起来,愈发显露出峻拔身姿,长身玉立。
裙摆莎莎地略过白耳大狌头顶,失去荫蔽,白耳大狌颤抖的身体一僵,片刻之后,确认令它惊恐的画面已经消失,这才敢抬起头,露出可怜巴巴的一双圆咕隆咚的大眼睛,将两人望着,眼眶中带着水光。
它……哭了?吓哭的?
江芹一愣,看来薛凤常和沈幕舟两人对这狌而言,比地狱修罗还可怕几分,生生吓哭了。
“顽皮。”宋延淡淡开口,像在轻声斥责。
狌前爪撑地,蹲坐着望着他,呜呜地叫了两声,几步蹦过去,用脸蹭了蹭他垂在身侧的大手,一派讨好模样,差点没把江芹下巴惊得掉下来。
宋延身上有股淡淡的清苦气,大概是服药的缘故。
听江芹形容完方才所见,略一思量,解释道“转机丸以狌血与五脏锻炼而成,据说生啖腿肉能使双腿断绝者生出新肢。薛凤常若有腿疾,必定想借着此法修复烂骨生出新肉。”
江芹看着一个劲蹭他手掌,想从宋延处讨些安慰的大狌,问道“这么说,它真来自三星宫?刚才我见到的,是它的回忆吗?”
“狌能通晓过往,最为喜欢挖掘人、妖、精怪沉痛记忆。”宋延垂目,冷眼望着呜呜叫唤,垂着两只毛绒大朵的狌,“适才它要试你不成,反将自己的过往暴露,自讨苦吃。”
现在抬眼仰望宋延的大狌,像个做错事的孩童,要多乖顺有多乖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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