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饿了?”
白耳大狌嘴角抽动,咧出白牙,直盯着她手里的炙羊肉看。
嘴里咕噜咕噜的,看样子真饿了。
也难怪。江芹记得,那日曹国舅喂它吃肉丸时,这家伙那叫一个津津有味。跟着不大在意饭食好坏的宋延,想必清汤寡水两顿,乍然闻见炙羊肉的滋味,不馋才怪。
江芹往屋内瞥了一眼,宋延正坐着闭目调息,不知坐了多久,油灯未剪,所以灯光略显昏暗。桌上清粥小菜,大约是午间剩的。他胃口似乎不好,只喝了一小半,剩下许多。
旁边另外一碗不是装的是什么,已经空了,碗边皆是撒出来的菜屑,半块被啃得凄凄惨惨的饼,一看就知道不是宋延碰过的。
他从不会将食物吃得这么狼狈,八成是这大猴子干的。
江芹看了几眼,宋延纹丝不动,大概正到调息的重要关头,于是悄悄后退两步,用筷子夹起盘里一块肥滋滋的羊肉,在空中晃了晃,诱着白耳大狌一步步往外挪,挪到院中再抛。
月光投下天井,这片肉肥多瘦少,抛出去的一瞬间,染上几缕月华,肥得晶莹剔透,烤出的油脂泛着一层浅浅的光。
白耳大狌仿佛极为喜欢她这样的投食方式,双足一奋,嗖地跃起,身形向前,一下用嘴叼住空中香气四溢的羊肉,还没落地,两腮已经开始大吃大嚼起来。
就像几年没沾过荤腥,猛地得了块好肉。
咕嘟一咽,两眼泛光,直往江芹身边凑,猴子似地围着她转圈圈,毛绒绒的双手拍着巴掌。江芹低头,它这身鹅黄用的是宫绸,上头绣样也是内宫手艺,有些花枝吉庆的纹样,尾巴一甩一甩,眼睛盯着她呜呜叫,配合这模样,像只嗷嗷待哺的小犬,叫人忍俊不禁。
“你也识货,最好吃的就是这道炙羊肉。”江芹笑了笑,低声说着,胆子跟着大了些,又夹起一片肉放在掌心,小心翼翼递了过去。用和朋友说话的口吻,对它说着,剩下的要留给宋延,它要是饿得慌,一块儿去厨房瞧瞧,有什么可吃的。
正低声说话,掌心一凉。
低头一看,发觉白耳大狌用毛绒绒的手握着她手腕,肉片早没了,这会儿不餍足地舔舐她掌心,怪痒的。
惹得江芹直缩手,想用力缩回的那刻,突然一怔,笑容凝固在唇边。
仿佛瞬间定格。
白耳大狌抬起眼,四目相对,那双深褐瞳孔骤然松弛开来,宛如一朵绮丽花朵悄然绽放,江芹一震,背脊不禁一个哆嗦,那抹深褐晕开,荡出一角萧瑟画面。
直到画面全然晕展,她才看清,这似乎是一处狭长山洞,洞中石壁内嵌有灵石,山壁斑驳,接着灵光可以看见狭缝之间生长的幽绿青苔。
壁上挂着一道人画像,神风犹存,画下一方长案,案上香座焚着烧了一小截的三炷香,青烟低垂。
几声咔咔轻响,一个背影消瘦的白衣男童正蹲在架着一口铜锅的柴堆旁边,手上正忙。江芹前进一步,徐徐蹲下,这才从大狌眼中看清,那雪玉般可爱的男孩正在生火,但他似乎不常做这样的事,因此手生,忙得小脸上全是黑灰与细汗。
这时,幽静山洞中骤然响起婴孩啼哭声,几声之后,啼哭愈大,从哭声听来,应该出自不同的孩子。
男童一听哭声,丢下打火石,走了几步突然顿住,一扭身,先去小池边将双手洗净,擦干,这才去抱高台上的孩子。
两个婴儿裹着襁褓,他也是弱小孩子,一双手怎么可能抱得过来,只好抱了这个又抱那个。小男孩嘴边露出微笑,不慌不忙,看一眼符咒失效的木童,干燥起皮的嘴唇开合,小声说着:“不哭,师兄在,师兄会陪着你们。”
仿佛谁人在她心上剜了一刀,江芹一凛。
这是……宋延。
几眼之后,她就认出来了,但她不敢认。
画面中的男孩那样消瘦弱小,一张讨人喜爱的小脸搭配着与年龄不符的稳重,他眼底微青,不知几日没睡好。那样小的他,怀抱裹着襁褓的婴儿,能看出勉强与费力。
江芹眼睫颤了颤,画面骤转,她下意识伸手,来不及挽留,一副全新画面蓦然覆下。
男孩已长大,初有少年模样,这日天清云舒,辰光斜照,他坐在殿前台阶,低着头,眉眼温文,如果不在拭剑,便像一位初长成的世家公子,气质纯然,宛如一株新兰。
拭了几下,那只白皙的手突然顿住,身形晃了几晃,一把撑住廊柱,似乎在强忍什么。那张拭剑的黄纸被殿前晨风托起,翩然飞去,他喘息几下,抬起头,目光去追那张纸。
刚想抬手,左臂忽有碧光闪烁,几乎立刻,当啷一声,沉剑落地,面色苍白的少年难忍剧痛,狠狠捂住左臂,竟从殿阶滚落下来。
江芹一惊,四肢一阵过电般战麻。
画面中的少年表情痛苦,碧光从他指缝中流出,牙齿紧咬,试图站起来,可是身体已经不受控制打摆子,颤如筛抖。
他的痛相继从皱紧的眉头、湿润的鬓发、凸起的筋脉中流淌出来,无声地叫嚣着,哪怕是毫不相识的陌生人,见他这样痛苦,也觉触目惊心。
少年一声不吭,默默忍受外人不知的剧痛,身影单薄,几下挣扎起来,艰难得挪过去,靠住台基,紧紧扣住左臂的手上已叫点点殷红。
灵力穿透他手掌,在他手背上映出一方雷氏烈阳纹,翠绿色泽,看来无害却是极痛根源。少年抬起颤抖的手,捏决……
仿佛这样痛,他已捱到熟烂,没有一点慌张,只会下意识去找应对克制的办法。他像只受伤的弱兽,初初长成,无所依靠,习惯一人独自舔舐着伤口。
突然有一阵匆匆脚步声传来,间隔孩子气的说笑声,越走越近,少年一警,几式之后,忙忙起身去捡剑。
这时他的表情,远比先前忍受痛苦时生动。
他竟也会着急,仿佛比起撕心裂肺的痛,被将要出现的人瞧见,才是他真该在意的事。
于是草草收拾好自己的狼狈。
江芹呼呼喘着气,眼眶微红,扭开脸不忍看,她甚至没空去想为什么大狌眼里会出现这些画面,只觉得心底像要裂开一样疼。
那点酒意散得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