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阴氏,
有鄮关隘!
夜色如水,清风徐徐,隐隐约约,似有蝉鸣,回荡在有鄮上空。
关隘之中,灯火通明,一队队甲兵,手持长戈,身披衣甲,甲叶窸窸窣窣,穿梭于关隘营地。
整个营地,上万军帐,一排排立于营盘,看着简单明了,整齐有序。
中军大帐,灯盏之上,烛火跳动,上阳仲神色平和,坐在公案之前,手中捧着一卷简牍,神情极为专注。
竹简表面,一枚枚小篆,密密麻麻。其中首页,上书‘兵策’二字,其下所写,正是兵法精要,讲的是‘兵形势’之术。
寥寥几千字,全是兵家道理,战阵精义。一字一句,鞭辟入里,都是历代先贤提炼总结,堪称千锤百炼,备受兵家推崇。
而这当中,就包括上阳仲。身为山阴氏重臣,上阳仲知兵掌兵,常以兵家自居,是当前山阴氏军中,当之无愧的第一人。
而且作为上一代首领,留下的辅臣之一,上阳仲的影响力,不只是局限在山阴氏军中,在整个山阴氏都有一定的话语权。
何况,与同为辅臣的姒梓满、中行堰相比。上阳仲这人心胸豁达,能谋善断,对上忠诚,对下至诚,可谓是极得人心。
若非如此,姒伯阳也不会将山阴氏这个大后方,一起交托给上阳仲,让上阳仲坐镇有鄮,主持有鄮关一带的军备事宜。
“呵呵,好,好啊,”捧着简牍,看到兵篇精彩处,上阳仲不住颔首,最后竟放声大笑。
良久之后,上阳仲悠悠道:“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
“先贤们说的,实在太好,太精辟了!”每每读到这一句,都有一种别样的滋味,袭上上阳仲心头。
“如此兵篇,当浮一大白,”
低头看着简牍,上阳仲神色变化,伸手拎起酒壶,斟满一杯酒,仰头喝下。
酒入喉中,微有辣意,上阳仲面色微醺。
“兵者,无分形势、阴阳、权谋、技巧四者,四者得其一,已是大将之才,统领千军万马,独当一面。”
“四者得其二者,可谓三军统帅之才,执掌大军,攻无不克。”
“四者得其三、四者,已非凡俗,而是兵家真种子,修行兵家之道,未尝不能得一神魔正果。”
一念至此,上阳仲痴痴念叨了一句:“可惜,以兵家正法,证就神魔之道,实在是难,难,难呐!”
就在上阳仲以兵篇为佐,一边品着杯中酒,一边阅兵策的时候,
一名亲兵走入帐中,躬身一拜,道:“将军,左更蹇渠,在外求见,”
放在手中简牍,上阳仲咽下口中美酒,眉头一皱:“蹇渠?”
“他不在山阴大城调度,怎么来有鄮了?”
要知道,在中行堰随姒伯阳出征之后,山阴氏政务,大半落在了蹇渠的肩上。
这些时日以来,都是由蹇渠镇守山阴大城,调度四方仓关的粮草,转运到山阴氏各处。
包括上阳仲坐镇有鄮期间,数万辅兵所需的辎重用度,都是由蹇渠一手调度。
客观的说,蹇渠确实是一个干才,手上无论多么繁杂的事务,只要落在其手中,都能被他处理的井井有条。
亦正是因为蹇渠的才干,让山阴氏的老臣们,压下了对其骤然登上高位的不满。
“蹇渠么……”
上阳仲沉吟片刻,道:“请他进来,”
亲兵低头,应道:“诺!”
这亲兵转身离开军帐后,过了一会儿,就见一脸风霜的蹇渠,撩开篷布,走入帐中。
望着起身相迎的上阳仲,蹇渠轻声一笑,拱手道:“上阳老兄,多日不见,别来无恙。”
上阳仲哈哈一笑,道:“承蒙老兄挂念,自是无恙。只是……蹇渠老兄,你可是贵人事忙,今日如何得闲,来我这大营?”
蹇渠面露苦色,道:“这……不得不来啊!”
上阳仲摇了摇头,道:“我这里能有什么事,让你这个大忙人,不得不来一趟?”
“好了,蹇渠老兄,先请入座,我这里正有些好酒,再让人宰杀一头凶兽,添些凶兽肉,你我边吃边说。”
“如此,恭敬不如从命,”蹇渠无声的笑了笑,只得按着上阳仲所说,落座在上阳仲左手一侧。
上阳仲先是招来帐外亲兵,交待了这亲兵几句,随后亲兵退下。
不多时,就有几名甲士入内,在上阳仲与蹇渠的案几上,各自摆上一壶酒水,两三盘凶兽肉。
上阳仲道:“军中日子清苦,只有一些粗酒,配上山中的凶兽肉,蹇渠要是不嫌弃的话,不妨尝尝这酒肉。”
蹇渠温和,道:“上阳老兄太客气了,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蹇渠冒昧打扰,能有这些酒肉招待,已是出乎预料了。”
“我这大半生,饱受颠沛流离之苦,能有一餐饱饭,便是了不得的奢望。要不是主君宽仁,不以蹇渠出身卑鄙,破格重用。”
“现在的蹇渠,还不知在哪里牧羊为生呢!”
上阳仲不动声色,道:“事实证明,主君自有识人之能,蹇渠确有干才。”
“上阳仲别的不服,只服你做事的能力。自主君北伐以来,山阴氏多少事务,千头万绪,理都理不清。”
“但落在蹇渠老兄的手上,却能化繁为简,将这些让人头痛的杂务,处理的有条不紊。”
“只此一点,就着实让我这个粗人,对蹇渠老兄的能耐,佩服不已。”
蹇渠叹了口气,道:“老兄过誉了,只是一些杂务,多费一些心力而已,实在比不得上阳老兄风餐露宿,所受的苦。”
上阳仲摆了摆手,道:“话不能这么说,各人有各人的职责,你我职司不同,所理的职务也不相同。”
“在你看来,我是吃了大苦头,可是说不得,我还是乐在其中的。”
“从身军旅数十载,军中的风餐露宿,对我来说,不吝于是雨露甘霖。有朝一日,没有这些,我可能还就不习惯呢!”
蹇渠失笑道:“如此看来,你我兄弟,都是享不得福的!”
上阳仲有感而发,道:“谁说不是呢……”
“当初我追随先君,与先君一起为了壮大山阴而奔走。那时候虽然困苦,可是一群老兄弟互相帮衬,倒是没感到多少苦处。”
“如今山阴氏日渐兴盛,实力越来越雄厚。上虞氏、诸暨氏纷纷败落在咱山阴氏的手上,会稽氏族的一统,将由主君实现。”
上阳仲幽幽道:“只是,那时候的老兄弟,到现在也不剩几个了!”
“……”
在听到上阳仲谈及上虞氏时,蹇渠面色略微一变,看着酒盏中微微晃荡的酒水,漠然不语。
上虞氏对蹇渠,就是一个永远的痛。
昔日的卑微,让蹇渠对上虞氏,本能的有种抗拒心理。
对于蹇渠而言,上虞氏就是他的疮疤,虽然由一介牧者,成为山阴氏重臣,看似很是励志。
可是这励志的背后,却是恼恨上虞氏的有眼无珠。以致他蹇渠一身才华,就这么被无视,与群羊为伴几十载。
因此,对上虞氏这个故里,蹇渠内心的感官,是很复杂的。既有一些思念,又夹杂着几许怨忿。
可是,蹇渠之所以暂时放下手头的事务,亲自上有鄮关隘,也是为了上虞氏而来。
说到底,蹇渠终归是出身上虞氏,身上有着一些上虞氏的血脉。最重要的是,还是受姚妃云所托,让他不得不来。
作为姚妃云陪嫁奴仆之一,蹇渠哪怕是登上高位,但以往奴仆的身份,让他在姚妃云面前,依旧是自动的矮上一头。
所以,在得到上虞氏落入姒伯阳手中,姚纪被囚禁的消息后。姚妃云让他想办法,保住姚纪的性命,蹇渠没办法拒绝。
没错,蹇渠就是为了姚纪而来!
在知道上虞氏,以及姚纪的处境后,为了让姚纪不遭到‘意外’,姚妃云着实是费尽了心思,
对于姒伯阳的手段,山阴氏臣子都知其厉害。
姚纪作为上虞氏首领,又是姒伯阳的姻亲。在会稽氏族尚未平定时,为了不留人话柄,或许不会有危险。
但是当姒伯阳一统会稽,乃至建国之后,各方氏族已经归附,留下话柄的可能,被降到最低。
与此同时,姚纪突遭‘危险’的概率,也在直线上升,这让姚妃云很不安。
正是趋于这种不安,姚妃云才不惜犯忌,打出蹇渠这张牌,让蹇渠为姚纪挣一条生路。
别的不说,蹇渠在山阴氏,可是借着姚妃云这面大旗,还有姒伯阳的看重,完全称得上如鱼得水。
而且,蹇渠在山阴氏之中,也是交到了几个好友,凭着这些关系网,未尝不能影响姒伯阳,给姚纪一条生路。
想着心事,蹇渠轻声道:“求因得因,求果得果,眼下的一切……何尝不是他们所求?”
上阳仲面色微变,叹道:“说的在理,老兄说的在理,正是求因得因,求果得果啊!”
二人沉默了一下。
随后,上阳仲话锋一转,道:“不过,蹇渠老兄这时候来有鄮,应该不只是为了与我叙旧的吧?”
“毕竟,这可是几百里的路程,若非必要,以老兄的性子,可不会放下公务,来我这有鄮关隘。”
“老兄,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把事情放在台面上来,说说吧……到底为何而来?”
上阳仲见蹇渠迟迟不说来意,就知道定是有什么难以开口的事,让蹇渠张不了口。所以他直接开口,捅破这层窗户纸。
“这……”
窗户纸捅破后,蹇渠张了张嘴,几次欲言又止,最后思量了一下,苦笑:“什么都瞒不过上阳老兄,我此来确是有事相求。”
上阳仲身子前倾,问道:“何事?”
蹇渠摊手,道:“还能什么事,能让我这么难开口的,除了上虞氏首领姚纪一人以外,还有第二人吗?”
“那位,让我出面,想办法保姚纪一命。主君建国在即,放眼会稽,再无一抗手,那位怕主君,对姚纪动手。”
对于姚妃云,蹇渠为了避讳其存在,只能用‘那位’来代指。上阳仲一听,当即了然。
蹇渠道:“一旦主君对姚纪下手,姚纪必死无疑。”
上阳仲手一抖,眼睛眯了眯,道:“老兄多虑了,姚纪再如何,也是主君的岳丈,若非必要,主君是不会对其动手的。”
蹇渠道:“是啊,如非必要,是不会对他动手的,可是谁敢说,主君就不会对他下手?”
“不只你不敢保证,我也不敢保证,怕是连主君自己,都不敢保证,不会对姚纪下杀手。”
“你我都知道,姚纪在上虞会战时,都做了什么蠢事。这就是横在主君与姚纪之间的刺,一旦主君想起,就是姚纪的死期。”
上阳仲道:“你都知道,这是一根刺,不将刺拔出来,早晚是个祸患。那你还来我这里干什么,我又没有拔刺的能耐。”
蹇渠笑着,拿着盘子边的一口小刀,切下一小块凶兽,放入口中咀嚼,道:“上阳老兄,你可太小看你自己了。”
“若是连你都没有拔刺的能耐,这整个山阴氏,就没有人有这个能耐了。”
”你可是三大辅臣之一,而且还是最得主君信任,最得主君敬重的辅臣。”
“你不似姒梓满一般,是姒姓宗亲,对大位有着妨碍,也不似中行堰一样,风评极差,性情上有着缺陷。”
“对于主君而言,老兄不失为一位忠厚长者。所以一般的事情,主君都会尊重老兄的意见,不会一意孤行。”
“我敢说,只要老兄出面求情,主君一定会认真考虑你所请。”
面对蹇渠这番话,上阳仲沉默了一下,道:“你应该清楚,我不能轻易的开这个口,哪怕是那位所求,也是一样。”
“第一次开口,主君或许会看在我这些年勤勉的份上,给我三分薄面,准了我的所求。”
“可是以后,再有所求,就纯属消耗个人情分了。”
“身为臣子,消耗与主君的情分,这是取死之道,不可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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