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室里静悄悄的,只有姬兰的声音。她似乎把所有可能发生的问题全部考虑到了。完美的计划,完美的退路,众人心悦诚服。姬兰所展现出的才智俨然已经超越了自身年龄的界限。
十四岁的豆蔻少女,即将迎来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年。是否能在及笄之年改变被人操控的命运,姬兰的十五岁显得尤为重要。她已经没有时间可以去挥霍了。
“时辰不早了。先委屈诸位在军营休息一晚。明日卯时,戴偏长会护送诸位离开。”
祝史与诸师瑕上任后,以打理封邑为由,这才绕道来此密会。他们的随从还在云梦十里外的驿馆内歇息。
“老夫留下小住几日。舟儿也别走了。”
姬章屡屡胡须。
作为叔父看望下侄女,于情于理都说的过去。
“叔父不可留下,切莫引人怀疑。”
听到姬兰的话,老人似有些不悦,板着张脸。姬舟见状,忙劝说起来。
“是啊!叔侄叙旧,有的是时间。还请叔父以大局为重。”
“叔父疼惜兰儿,待我兄妹犹如亲父。兰儿感念叔父恩情。待这里的事忙完了。兰儿自会赶往戚城与叔父相聚。兰儿...实不愿...嫁去他国。还请叔父见谅。”
明显侄女的情商很高,说出的话也中听许多。姬章绷着的脸,渐渐舒缓下来。谁料,诸师瑕无事献起殷勤,帮衬着说道:
“是啊!司马章,好歹也是四朝元老,就这么点气量?为了公子兰,我诸师瑕赴汤蹈火。”
姬章立时怒了。
“你小子懂个屁啊!元儿那丫头古灵精怪的。老夫这一把胡子都快被她拔光了。我躲在这里,是不想见那小祖宗。没事少在这儿搅和。”
这帮人叽叽喳喳,开始扯起家长里短来。听得王诩一脸的懵逼。
“这不是在密谋造反吗?能不能重视一点的啊,喂!若是没事,先放我回家睡觉好吗?已经子时啦!老子明天还要上班呐!”
心中一阵抱怨与呐喊。想来姬兰的妹妹一定是个疯癫的丫头。将来可要远离那喜好拔毛的小祖宗。王诩耸耸肩与司徒史相视一眼,二人皆是无奈的摇起头来。
不久后,密会结束了。卫戴忙着负责安顿四人的居所。宁长则拿着火把在前方引路,王诩与姬兰握着短戈跟在后面,三人像是巡夜的士卒,缓缓的向城中行去。再过几天便要入冬了。深夜的风刮得脸颊生疼,已经能感受到即将到来的寒意。
“你要小心身边的下人。尤其是那舞姬。”
“噢!主公说子静啊?我知道...她是君上派来的奸细。”
王诩若无其事的说着,姬兰走在他前面,表情甚是复杂。
对下人这般称呼,貌似过于亲昵了。两人相识至今,姬兰亦不敢直呼王诩的单名,更何况王诩也未这般亲昵的称呼过她。顿时,女子醋意萌生。结巴的问道:
“子...静?你...莫不是...已将她...纳为妾室?”
王诩眼眸一亮,连忙顺杆爬。
“怎么会?我也是被逼无奈的嘛。明年我就十六了。若是再无子嗣,按照主公颁布的婚嫁法令,卫诩便真的要娶那女子了。主公亦不愿见到卫诩为了大业,家中不宁吧?”
姬兰顿了顿。
“如今已还政与你,野中大小事务皆由你来做主。”
王诩立时乐开了花。他们全村几十对男女,都因婚嫁法令至今维持着假夫妻的状态。这都一年了,若再不去修改,恐怕...许多重组后的家庭和他一般,开始假戏真做了。尤其,铁匠风伯的婚事,至今令他耿耿于怀。此时,姬兰幽幽的问道:
“卫诩!我们...会成功吗?我想听听你的想法。”
既然老板如此豁达,他也懒得藏着掖着,必须拿出些有建设性的意见。
“表面看,似乎很完美。但是主公忽略了两件事。”
说到这里,王诩谨慎的环视着四周。当街谈论造反,他是有点心虚的。随后,思量了片刻,斟酌着用词。小声说道:
“第一,倘若侥幸成功。越、齐、晋、楚四国很有可能就此介入。外面的关系太复杂,亦很难处理。想要得到天子的支持,更是不易。第二,朝歌那位并无太大的过失。若是彼此胶着,民心向背之时。主公何以争取?又何以坚持呢?”
姬兰并非没有想到这层利害关系。只不过眼下时间紧迫,她只能且行且看。女子沉默了良久。周遭安静的氛围,只能听见三人的脚步声。
“主公不必忧虑。这些事,诩已有对策。”
不知不觉,三人已经行至邑主府门外。姬兰很想与王诩秉烛夜谈,然而事与愿违,只能作罢。女子对着她微笑惜别,正准备转身入府。只见王诩上前一步,说道:
“明日午时,请主公酒肆一叙。”
“不可!万事小心。你我不必相见,下次再说吧。”
王诩鬼魅的笑笑,模样甚是奸诈。
“主公在酒肆中饮酒。诩不会出现,亦不会留下书信授人以柄。放心好啦!”
说罢,他挥挥手,转身离去。宁长赶忙跟上,独留姬兰呆在原地。
难不成酒肆内,暗藏密室?可这也不对啊。既不相见又不留下书信,那如何交流?
姬兰站了许久后,仍旧没想明白。她不解的向府内缓缓行去。邑主府的大门随即关上了。宁长护卫着王诩一路行至主街旁的巷道中,两人什么也没说,各自返家。像是士卒例行巡视分管的街区一样自然。
王诩的家本就位于这条繁华主街的后方,他抬起头会心的微笑。没行出几步便来到了自家的院墙外。
漆黑的城市,小楼摇曳着灯火,如同灯塔般为他指引归家的路途。暖黄色的灯光通过窗棂洒在院落中,妻子坐在窗边守候的剪影,顿时让他心中暖暖的。
将那件军服藏匿好后,尚未扣响屋门,便听到女子自楼梯而下,传来的急促脚步声。
“良人回来啦?妾身准备了姜汤,给您暖暖身子。”
阿季推开门,瞧见归家的丈夫,便要向屋外的厨房行去。
“不用了。都这么晚了。我们还是早些休息吧。”
王诩推搡着阿季进入屋中,紧接着掩好屋门,带上门闩。
他知道,这固执的女子定会守在家中等他归来。
毕竟这时的民居,用的门锁是木质的,内中没有机关。箍在门上,连个钥匙孔都没有,仅仅用来吓人而已。全靠屋门内的门闩防范盗匪。王诩深夜外出,阿季等候留门也是必然。他推着阿季向楼上行去。
“对了!君上赐封的仆婢,今日可有登门见过夫人?”
“倒是没有。妾身今日一直待在家中。”
“夫人若是喜欢钻研医道,去做便好,为夫支持。家中的事情还是交由下人去打理吧。我可不想夫人太过操劳。”
“照顾良人起居,本就是妾身的责任。又何谈操劳呢?”
王诩捧起铜盆中的热水,开始净面,阿季将毛巾递了过去。
“还说不操劳?这热水定是我归家前准备的吧?哎!夫人行行好,全当是帮我分忧好吗?你想,宰府胥役文吏不过三十,光下人便有十一。整日里打扫下庭院,可比夫人清闲的多了。”
“他们亦是苦命之人,难得过上好日子。良人就莫要苛责了。”
“我哪里苛责他们?夫人就当做做善事,帮帮为夫。我整日既要忙碌野中政务,又要被那帮下人烦。他们是君上赏赐的,遣也遣不走,真是麻烦。夫人若是不管,那今后我就去你的药庐躲清静。”
王诩眨巴着眼,一脸的委屈,求关爱。阿季拿他没办法,抿唇笑笑。
“知道了。明个妾身就去宰府知会那帮仆婢。刚好前阵子,李大叔跟妾身提及为学馆内的孩子加顿饭食。正愁找不到厨娘呢。”
由于学馆辰时三刻便开始教授学业。这一时间段同样也是坊市、作坊上工的时间。许多学生只好带些干粮,拿到学馆里吃。通常授业的时间要持续三个时辰,中途也不休息。而射、御之术又极其耗费体力。学子昏倒的事情,时有发生。
“好呀!好呀!最好把那歌姬也一同支去。”
见丈夫使坏,阿季一边娇笑,一边为王诩退去外袍。随后,两人裹着被子并肩倚在床头。女间谍若是去当了厨娘,这倒是新鲜了。王诩想想就觉得有趣,心里偷着乐呵。
“对了!忘了告诉你。明日为夫就把婚嫁的法令废除。你把这好消息告诉风伯与张寡妇。两日后,就给他们操办婚事。这次一定要快,谁也拦不住。”
阿季喜上眉梢。然而片刻后,又皱起眉来。
“可张寡妇已经许人了。”
张寡妇假结婚已经许人做了小妾。王诩用肩头蹭了蹭阿季,挑挑眉,一脸的坏笑。
“无妨!明日为夫就将张寡妇的版籍改上一改。坊中百姓也一并改了。”
阿季很佩服丈夫的歪才。夫妻絮絮叨叨,说着家长里短,直至丑时,才缓缓睡去。
第二天,王诩一大早便去了府衙。头一件大事就是修改户籍资料,将那些假结婚的女子从男方的户籍中迁出。工作着实繁琐,而这事情又不能假手其他胥吏,毕竟影响不好。他一边用小刀挑开串连竹简的麻线,一边挥舞着篆刀在空竹简上刻字。
随后,唤来仇由子静在一旁帮着串连竹简。
这时的户籍记录随意且简单。仅仅是对男性户主的描述比较全面。以简洁的文字,概括一下家中的情况。而婚配后的女子,则只注明原有的姓氏,就算是完成了。一户标准的五口之家,基本五片竹简就能总结完毕。留白的部分则是为将来的子嗣以及家庭成员是否有大功于国家或是犯罪的记录而预备的。
王诩每修改一名女子的户籍,就要拆掉一片竹简。刻字的事情,他早已习惯,然而麻绳编书,倒是没那耐心。
一个时辰过后,版籍整理好了。此时的王诩正拿着自己的户籍,看着上面关于阿季的记录,不禁皱起眉来。
“阿氏,卫女,季。”
妻子的记录真是有够草率的。
相传阿氏,出自商朝伊尹之后,然而阿季的名字,明显不是这么来的。阿氏又与屙屎同音,听上去极不文雅。于是乎,他大笔一挥。
“姬姓王氏,卫女,季。乃灵王太子晋之后。”
他知道阿季最在意自己奴婢的身份。反正姬晋的后人都在中山国,已经与北狄人繁衍生息了几代。阿季本就能看出狄人的血统,正好借用王姓的出处。即使被人怀疑,卫国的官吏也不至于为这点小事跑去调查一番。岂不是蛋疼吗?
想到这里,王诩将自己的户籍资料拆下关于阿季的记录,然而将伪造的身份一起递给仇由子静。女子一双巧手,不一会儿就将竹简全部整理好了。王诩指着铜案上散落的竹简,叮嘱对方。
“子静!将这些竹简全部烧掉。”
女子点点头,开始整理案台。王诩则唤来胥吏,讨论起野中的事务。
入冬后,府衙的公务便会轻松许多。东城营造的事情已经安排下去,只等司徒府的批复公文,便可征发劳役开始动工。先前还担心,新上任的司徒与卫侯穿一条裤子。万一拖延几月批复,那就严重影响到云梦来年的发展。如今钱粮兵马都握在姬兰一方,办起事来也是顺风顺水,毫无顾忌。
此刻,王诩与一众胥吏谈论着山里那处盐碱地建造制盐作坊的事情。
一名胥吏喜形于色,跪在在客座的案台旁,拱手说道:
“卑下已命人查探过,并试着掘开那卤水地。没想到下面竟是一处盐矿。”
“当真?”
“绝无虚言。盐矿的成色亦是上佳。”
王诩大喜。那日与阿季谈及此事。妻子还规劝他不要做这制盐的买卖。毕竟内地的食盐是没法与齐国廉价的海盐比拼价格。王诩也测算过,大抵制出盐后的成本价与齐国贩来的食盐售价一致。基本没什么赚头。不过他实在难以忍受,那淡黄色的盐巴。想着自己有密实的棉布,过滤蒸馏几遍,弄出些精盐,走高端路线,再贩卖给朝歌那帮权贵,肯定爆赚。不想踩了狗屎运,直接挖出盐矿来。这倒是省去不少柴薪的成本。
“很好!这事就交给你了,今日就办。你去府库调拨钱粮,招募艺人抓紧把作坊建立起来。最好入冬就能产出盐来。”
众人欣喜,聊得热火朝天。突然,堂内传来“哗啦”的声响。王诩回头张望,瞧见仇由子静的脚下,散落了一地的竹简。那些正是他交待女子拿去烧掉的版籍记录。
“婢子该死!这就收拾。”
仇由子静连忙躬身道歉,将散落的竹简拾起。堂内片刻的安静后,王诩等人又继续谈论起制盐的事情。女子则抱着竹简,小心翼翼的退入内堂。紧接着,她取来火盘开始焚烧。
仇由子静蹲在火盆旁,左手握着一枚竹简,看着上面简短的字迹,随即女子的眼波迷离起来。她的右手轻抚着地面,摸索着腿边散落的竹片,不时抓起一支,轻轻的丢入火盆。
屋中弥漫着白色的烟尘。似乎这烟尘障目的感觉,丝毫没有影响到她察看那行简短的小字。仇由子静魂不守舍的轻声念叨:
“阿季...阿季...”
或者这普通的名字在卫国近万户的家庭中,出现的概率亦是极大的。就如同当街大喊一声:“卫伯!你娘喊你回家吃饭了。”少说也有数人回头。
家庭中排行老四的女子以“阿季”来称呼,亦不在少数。尤其是没有姓氏,穷人家的女子。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好稀奇的。
然而,她失散近八年的妹妹,也叫做阿季。仇由子静依稀记得,那时的妹妹,年仅六岁,甚至还不会念自己的名字。
“仇由子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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