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贡院，天色还是灰暗。晏泌来得已算早，如今贡院外头却已停了满满当当的马车，从车顶徽记身上不难辨认，都是大大小小功勋世家子弟。
晏府的马车堵了半天，直到京兆尹衙役前来疏通，晏泌下了马车，任由小厮驶了马车停到指定的地方，就听身后有人唤了他一句。晏泌扭头，看到了站在众多华贵的车行之中，步行前来的张进之。
张进之家原本也是士族，早年也时常与还是中书舍人的晏旭来往。
前几年因为张大人意欲重翻元后的旧案，被撤去官职，贬为庶人，张进之也被禁制了几年，直到今年才被准许参加科考。
二人相对而立，晏泌闭了闭眼，唇上笑意不减，眸光却若有所思。
“晏兄。”被陈列华贵簇拥，张进之一身清灰布衫，并不觉局促，作揖笑着问他，“晏兄在想什么？”
那一场梦，全是铺天盖地的寒意。
他始终没能看清杀他妹妹的人长什么模样，只记得那人一身白衣，看起来倒像是什么端庄规矩的世家公子。直到做完那场梦不久，他第一次见到大皇子，便以为，自己隐约有了答案。
入细柳营不过是让李意行欠着他人情罢了，终归是梦里心狠手毒、阴戾无匹的人，更何况是皇室，他可不会让晏娇重蹈覆辙，再和那人扯上关系。
既然晏娇那死丫头愿意再认他这个哥哥了，他便将靠近她的人都警惕着，就连那个她收养的小郎君也不可，虽是残废，他信不过。
至于晏娇，他也不想她嫁人，平平安安度过一生就好。
晏旭府上只有个才一岁多的庶子，大兴礼教也不算太严，便是嫡女继承家主之位也有过前例的。晏泌并不怀疑，只要他那便宜妹妹再讨喜些，晏旭将晏府交给她都不无可能。
如今张进之在他眼前晃，晏泌就生出几分叹息。
要是当初张大人再雷厉风行点，也不至于被世家群起而攻，追着打的。
朝堂或许还能恢复到十年前元后在时的模样，女子也能参加科举，入朝堂，平步青云。
要真是这样，他还可以考虑考虑培养他妹妹，让她不那么废物点心。
想到这，晏泌就觉得可惜。
这张大人真是太不争气了。
晏泌撩起眼皮，懒懒散散地笑，“自然是担心科考。张兄，先进去吧。”
两人同行进了贡院。
晏娇自然是不知道他的弯弯绕绕，当晚，她做了一个梦。
宋知玉在林氏安排下同苏家大郎君定了亲事，喜事冲散了几分阴霾，宋知玉和小娘子们热热闹闹地玩了一会儿。
晏娇问：“阿玉，你可写信告诉姨父了？”
宋知玉弯着眉眼点头。
不知想到什么，忽而，又叹气，“也不知边关这一战什么时候结束，爹爹回来又是什么时候。”
晏娇闻言也沉默下去。
伯父在西北，哥哥在幽州，两地都起了战事。是啊，也不知何时才能结束战事，让他们好好回家来。
陈识贺和晏凝霜成了亲，在整个盛京已成了笑话，她平素哪儿也不去，就爱往宋府跑。
天气渐渐暖起来，她只喝了几口果酒，懒恹恹地到宋知玉隔壁的厢房小憩。
再醒来已是日暮西沉，窗棂外红云如火舌舔舐，有些吓人。
明珠正要给她拿些羹汤喝，从小厨房折回来时，手中却是空落落的，只是慌作一团：“小姐 ！ 小姐 ！”
晏娇拿梳子顺着发尾，稀奇地回头而笑，“又是什么事把你吓着了？”
明珠掀帘而进，面色发白，不住地喘气。
“小姐……”明珠双唇颤抖，努力压低了声音，“大公子死了。”
心跳如乱鼓，她惊惶失色，“大公子他，战死在幽州了……”
晏娇手中一停，呆滞地睁着眼睛，下一瞬，她的泪蓦地就夺眶而出。
晏娇猛地惊醒，一摸后背，才发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
“我去 ！”晏娇惊叫一声，有这么真实的梦吗？
“小姐怎么这个时辰就醒了？”明珠被她惊动，点了灯过来看。
晏娇连忙抓住她的手，气喘未定，“好明珠，快快快，掐我一把 ！”
“……”明珠看着自家小姐，下巴顿时掉了一地。
“小姐，真要掐吗？”明珠唯恐自己听错了，弱声弱气地问道，“这样真的好吗 ？”
“快掐 ！”晏娇义正言辞地凶她。
明珠都要哭了，瘪着嘴在她胳膊上掐了把。
就听自家小姐嗷地痛叫，却是狂喜：“痛的 ！我还活着 ！”
明珠觉得自家小姐是有病的，脑子又不太好了……
可她不敢说。
“奴婢到小厨房给小姐拿点心去。”明珠笑道，“小姐要不要吃桂花糕？”
“呜呜呜明珠你就是我的心肝儿 ！”晏娇原地复活一般，弹直了自己的身体，飞扑上去抱住了明珠，弄得明珠脸上飞红一团，匆匆忙忙地笑着跑开了。
啃了几口糕点，晏娇总算复苏了些。
刚刚那个梦还让她心有余悸的，晏娇摸了把自己的脖子，循着记忆找到被割了一道口子的位置，只想仰头大骂几句。
杀就杀了，还杀不干净 ！能不能有点水准 ！
她咬着饼子，又问了明珠几句晏家的事情。
书里开朝之后，历代帝王都在提防世家。
晏氏本族在山阴，乃是山阴郡望，百年清贵，却一直藏拙守己。
盛京这一支原是出身山阴士族晏氏的旁支，太老爷后来游宦帝京，仕途通达，一路行官至中书令，到了他们父辈这一代，不仅晏勇成了大将，晏旭也官居宰辅，晏家羽翼渐丰，坐大成势。
晏旭十六岁探花及第，又生得俊秀兰庭，当年可是风流得很。
早年刚直不阿，脾气暴躁，入了仕动不动就和当时的苏氏世子磨嘴皮子，经年累月下来，可是得罪了不少的人。
在她老爹一年年的努力下，苏氏和晏氏结的仇更深了。
对帝王而言，朝廷里不能出现一家之言，哪个世家起势了，就扶持另一个来压一压。
所以永明帝隔岸观火，乐得看他们争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