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蓉看着城墙下明显能够看出差异的人马,疑惑道“他们……又怎么可能知道我们不会有援兵,就笃定了我们会被他们耗死?”
她的话音落下,众人全都没有立刻说话。事到如今,大家再也不会像是从前那样天真的相信别人,种种想法和猜测盘旋在每个人的心间,却没有一个人能在这种时候说出口。大家都没有挑明的勇气,倒是城楼领喝了一口皮囊里的水缓解了干渴的喉咙,后背靠在城墙上看着前方或明或暗的火光,沙哑着喉咙说“安乐公主若是想要出城,将军您会放行么?”
温峤冷笑一声“她身为一国公主,自然要与我们西原军民共存亡。宣王若是真的不愿意援兵,那就要做好牺牲一个子女的打算吧。”
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放在以往大家都会立刻提醒温峤,但事到如今,温峤这么说,人人却均有一种解气的感觉。
宣王不舍得让他的儿子来趟浑水,更不舍得为了一个山峡关浪费大量的兵力,但安乐公主只要一直留在城中,宣王始终要将安乐公主的安危考虑进去,是失去一个还算有些用处的女儿换取他的兵力无损,还是为了这个女儿宁肯和西蕃、匈奴周旋一二,全都要看他最后如何想了。
事到如今,人人都想到若是最终由宣王继承皇位,这个西原国到底会沦落到何种地步,可惜高层的博弈并没有他们这些小人物可以插嘴的余地,不然在场的所有人都会毫不犹豫的反对宣王……
烈风吹至,吹乱了纪蓉额前的发丝,温峤目光冷凝,望着城下攒动的人头和不远处乌压压并没有动静的人群问“我方的粮草、军需如何?”
纪蓉说“宁山城守关许久,自来就有囤粮的惯例。我查验了仓库做了盘点,又带人在城中征收了不少粮食,按现在每日统一发放的量算的话,粮草倒还充沛,至少能坚持月余。就是箭矢和弩箭剩余不多,至于火油、刀剑、枪弓这些军备,我正在动员全城的铁匠统一打造,尚能坚持。”
按说兵器这种东西都是由一个国家军吏统一打造发放的,但战争之时事急从权,宁山城府首和驻守此地的将领都有打造兵器的权利,虽然军备库里还有不少兵器,但纪蓉还是召集了人手不断地锻造锤炼,以防万一。至于那些用废的卷了刃的刀剑和断裂的弓枪,她也全都叫人收了回来统一镕炼,回炉重造,废物利用。
这项工作说起来简单,实际上十分繁杂,纪蓉只是简单说了几句,并没有任何借此邀功的心思,语速很快的说“如今敌人也不一定知道我们的底细,我们若是一直像现在这么坚持下去,只怕他们反而会互相猜疑起来,他们人心不齐,就算人多也未必顶用。”
其实军备还算够用,但粮草就未必像纪蓉说的那样真的能撑一个月有余,因为这宁安城占地广阔,城中居民甚多,等到这些人吃光了自己家里的余粮,自然要靠官府照顾管理,发放粮食。虽然现在要先紧着众官兵放粮,真到了那些百姓无粮可吃的时候,难道要让众人眼睁睁看着他们饿死么?
这还是其一,其二就是城墙上不断地有伤兵被抬下来,这些人也都要吃药吃粮,若将所有情况都计算进去,那些粮食只能撑半个月左右罢了。
虽然如此,纪蓉却不敢当着众人的面把实情说出来,怕动摇了军心,影响守城。
温峤听她语气笃定,似乎信心十足。但其实他每日都有和纪蓉讨论这些,怎么能不知道真实情况,今天故意当着众人的面问,无非也是希望给大家吃一颗定心丸罢了。
纪蓉与他配合默契,自然立刻就懂了他的意思,撒了一个善意的谎言。
这几日天天都打仗打个不停,闲下来的时候她混在这些官兵之中,和他们交谈的时候听说了不少古往今来的战争故事,那些士兵们毫不在乎的谈论起不少惨烈的战事,也有守城和攻城的事情,纪蓉听说若是粮食不足,一般一场仗打到最后,不少本地百姓会被强制赶出城用以节约粮食,若是再残忍一些,易子而食的事情也不是没有过。
这般惨烈的情形,从来她都只是当故事听听而已,谁知道今日自己亲身经历其中,纪蓉心思复杂,十分担忧。开始算计着是不是要冒险再去找一回安乐公主,这个女人如今存在的唯一用处就是只有靠着她才能求来援兵,若她连援兵都弄不来,真的到了事情无法挽回的时候,纪蓉绝对会第一个冲回将军府,先把安乐公主的项上人头给收了,以防万一西蕃人再拿她当俘虏搞事情。
她现在终于明白了以前那些守城大将的心境,不是他们天生心性孤绝,而是被逼到绝路,无路可走之下必须做出的选择。
帮着温峤说了几句振奋士气的话,纪蓉看着那些兵将们脸上露出的略微安心的神色,心道这城可一定要守住啊,至少要守到景飞鸾安然无恙的归来,否则一旦城破……纪蓉决心不想这些可怕的事情了,无非就是一个死字,但她还不想死在景飞鸾前头。
此时温峤等不少和纪蓉亲近的人都已经知道了她实际上是一个女子,但纪蓉这人面上一丝慌乱神色都不见,十分从容镇定,那双漂亮的眉眼镇定的望向城外,仿若透明的眼眸清明到可以看到火光和人影晃动,这一份坦然大气让人心折,也让不少人犹如吃了一颗定心丸。
温峤缓缓看了周围一圈人,因为此时对方攻势放缓,所以不少将领都跑来听温峤布置,他沉声说“敌方人多势大,这一战必定是无比漫长凶险,大家都经历过许多战事,不必我再多说。如今的局势南有西蕃、匈奴、荒蛮三军妄图攻破川阳城,占领整个陇西地区,甚至由此浸透洞朗州,北有山峡关遭遇急攻,朝廷早晚都会派军支援川阳城,但在此之前,我们退无可退,一旦弃了山峡关,就等于给了敌方一个进入西原国的口子,对方大军南下,我们的川阳城也守无可守,整个洞朗州沦陷之后,他们的铁蹄就会踏遍整个西域,再之后就是中域、东域、京都。若是不想你们的亲人也遭受苦难,不想让整个西原被可恶的蕃人占领,不想让我们的西原改写国号,我们就要誓死守住山峡关!诸位,坚守宁山城,西原由我们守护,千千万万的生命,就在此一役!”
他的分析鞭辟入里,犹如战鼓一般擂在每个人的心头,众将领一同高喊,大声道“誓与宁山城共存亡!”
阵阵喊声一开始只是在纪蓉他们所站立的这一小块地方,但很快就传开,片刻之后,响彻整个城墙上下。大家的士气再一次被激发,人人眼中都有慷慨赴死的激动神色。
纪蓉松了一口气,满眼赞赏的看向温峤。
这个一向孤僻傲气的青年,在这场战斗中也逐渐磨平了一些棱角,变成了一个可以托付的大军将领,景飞鸾真的没有看错人,若是当初不是景飞鸾不顾众人反对,执意把监军的权利交给温峤,而是交给了那个什么宁朔将军,现在战况如何,可就当真十分难说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纪蓉感应神准,她想到宁朔将军,真的说曹操曹操到,那位老将在众人高喊过后忽然现身城楼,背着手站在一处堡楼旁边,冷眼看着温峤等人。
不管怎么说,宁朔将军都是飞尘将军最为忠心耿耿的手下,年纪大,积威重,就连温峤看到他也要跟他问好,纪蓉见到他来了,也连忙收敛激动的神色,对他行了一个军礼。
宁朔将军后背披着鲜红的披风,穿着一身沉重的铠甲,头上的头盔也金光闪烁,一看就是一个位高权重的大将。他因为景飞鸾没有把监兵的权利给他大失脸面,一连几日都在自己的府里闭门不出,似乎打定主意要看着他们出丑。
他的计划很好,若是温峤这些人没办法控制住局面,他到时候再现身收拾乱局,那就大大的给了温峤他们一个耳光,也会让那个自命不凡的景飞鸾跟着吃挂落。至于那个一直和他作对的邱张机,倒是被景飞鸾带去了川阳城,比起邱张机来说,宁朔将军觉得自己现在的处境要好上许多。
但没想到攻城之战打了这么久了,城楼还是守得好好的,宁朔将军就算再自命不凡,这个时候也耐不住性子决定登上城楼看一看敌军的情况了。
诚然他因为一时意气可以不管战局,但这宁山城关乎着他本身的安危和飞尘将军的嘱托,宁朔将军之前觉得五万大军攻城还不算什么,等到听说敌方兵力乍然变成十万,怎么也坐不住了,一爬上城楼,就听见众人在温峤的鼓动下高喊口号,当下就大声哼了一声,几步登上了城楼,冷冷看向在场的人。
众人静了一静,宁朔将军见自己的出现达到了想要的效果,就略微抬起下巴问温峤说“战况如何?”
温峤不可能不给老将军面子,把现在的局势简单说了,宁朔将军之前闭门不出,就算派人出来打探消息,也没有温峤亲口说的细致,如今他亲眼看到对方有十万大军,又听说朝廷援军迟迟未来,就皱起已经有了些白色的眉头,说道“无妨,我会立刻写信叫人快马传给飞尘将军,让将军派兵增援。”
纪蓉心道难道飞尘将军不知道山峡关被攻打的消息么?还用您老写信催才能派兵?
其余将领见到宁朔将军现身,早就走的走,散的散,跑到自己的位置继续守城去了,纪蓉见周边没什么人,就不大客气的对宁朔将军说“将军,飞尘将军如今连川阳城都没有派援兵,咱们战况没有川阳危急,想来飞尘将军暂时还管不了咱们。”
宁朔将军冷哼一声“将军如何做,自然有他的理由,还轮不到你这种人来置喙。”
纪蓉瞪大眼睛,很想问他我这种人是什么人,但看看他的白眉和胡子,忍了忍,忍住了。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要尊重老人,尊重长者。
她只好这么说着给自己一个心理安慰。
宁朔将军见震住了这个自命不凡,最近几天在城里十分显眼的纪还真,又说“我前日已经派人传书出去,命人到近一些的城池求援,务必让各城尽可能的增派援兵,相信我们一定能等到飞尘将军或者朝廷出兵。”
纪蓉嘴角微微抽动,叫各城派兵增援?且不说现在人人自危,恨不得自己的城池多一些守备才好呢,就说最近的那座康定城,纪蓉早就让安乐公主打着公主的名义传书过去了,可是几天下来对方一个信都不给回,很明显是不愿意出兵。连康定城这种和他们一衣带水的邻城都不肯帮忙,其余城池,更是不会有多大的希望。
但这种话她说什么也不肯当着宁朔将军的面说了,关键时刻还是温峤这种人懂得一点圆滑,略带些嘲弄的说“原来将军还有这样的好法子,那就好,其余城池总不会坐视不管。”
纪蓉在心里偷笑,同时也忍不住心中苦涩。都是西原国人,康定城等邻近的州城,难道真的不懂一损俱损的道理么?还是人心就真的这么难测,为了自己安好,完全可以不顾其余人的死活,这西原国的府首若是各个都这么目光短浅,那西原国早晚都会败亡。
心里感慨一番,又想着,宁朔将军必定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才会派人去求援,这个老将虽然略有些不合时宜的傲气和愚忠,但再怎么说还是有一些赤子之心残存。
为今之计,只有继续等待,好歹是一点希望。
温峤也想到了此节,吩咐道“传令全军上下,朝廷大军已经在来援的途中,我们军粮尚充足,军备也足够,莫要自乱阵脚,功败垂成。西蕃和匈奴一旦破城,必定不留活口,这全城的百姓和西原国所有百姓的安危全在咱们身上,无论如何也要撑下去!”
纪蓉点了点头,见那些传令官们四处奔跑,果然又激起了一片声势浪潮,此时天色已经大亮,敌方的攻势又缓了下来,眼看着就要退下去,纪蓉心里安定许多,看着隐隐泛着青色的天边,心里记挂起远在彼方的那个人来。
情之一字,真的让人无时无刻不会惦念着,纪蓉也知道这种时候不容走神,但有的时候,就是管不住自己。
那安乐公主给了她长达两个月的所谓“解药”,如今他们能不能撑下去活到两个月,还真成了个问题。
正略微放松的时候,忽然一声尖啸声传来,纪蓉什么都来不及反应,回过头去的时候,就只看到宁朔将军站在城墙上头正往下面观望,而一个箭尾尚在抖动的箭羽已经射中了他,剑身撞在他的铠甲上,竟然穿透了层层皮甲直透下面的皮肉,宁朔将军当着众人的面中了箭,幸好他身为老将,危急关头动用所有潜力微微侧身,那箭才直射中了他的胸膛,射中了并不是十分险要的位置。
这般场面,等于说是对众人敲响了警钟,若这一箭不是射中宁朔将军而是射中温峤,说不得刚刚才提起的士气立刻就要溃散,即便如此,一个大将军中箭,也动摇了不少军心。
纪蓉和温峤同时朝着来箭的方向望去,只见数人隐隐围护着护城河边一个穿着黑色衣衫,披着长发的高大身影,那人坐在马上,正收拢手中巨大的长弓,他的腰上还悬挂着一个巨大的重剑。
纪蓉对这个人印象深刻,一眼就认出来他就是多日之前单枪匹马出现在护城河外的那人,立刻指着他说“温峤,就是那个人,那个出现在护城河的西蕃人!”
温峤只看了他一眼,就认了出来“明堂!”
“他就是明堂?”
纪蓉惊呼出声,她看着几个将领扶住宁朔将军,带着中了箭的宁朔将军跑下城楼,而那个明堂脸上隐隐浮现出笑意,虽然隔得很远,但那隐隐的笑意还是让纪蓉惊怒交加“他怎么这么厉害,这么大胆!”
身为一军将领,一国国师,居然真的敢跑到阵前射杀西原大将,这不是对他们裸的挑衅和嘲讽么?
温峤也眼含怒气,擒贼先擒王,这道理谁都懂。一直以来温峤和纪蓉等人都故意不着显眼的盔甲,就是怕对面会找准他们的空隙来这一招。他们是守城的一方,不需要显眼的大将提升士气,只要进退得宜,守住城墙,自然就是对己方士兵最大的鼓励。但宁朔将军显然觉得他应当显现出作为将领应有的气度,穿了这么显眼的盔甲现身,果然引来了敌方的oss。
想到这里,温峤又忍不住想笑。oss这个说法还是纪蓉教他的,说是西方的一种语言,也不知道纪还真这个小脑瓜里,为什么装着这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
这种时刻,温峤的思维也略微跑偏,以至于纪蓉已经先他一步把尤为叫来,指着明堂说“给我射他,安排弓兵朝着他射,不计弓箭损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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