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甚至马林还抽空回头朝黑夜下的密林中望了一眼,似乎以为会从中跳出一些奇怪名字的帮手。通州官兵们也都在警惕的四下张望,暗自戒备。
然山野寂寂,什么都没有变化。
众人开始以为这是晏孤飞黔驴技穷,想要扰乱视听。
“晏诗”依然险象环生,晏孤飞刀法渐钝……
若无意外,败局已定。
可意外,总发生在胜利的前一刻,裂隙,而往往显现于原有的伤痕。
肥鸡老狗,不是意外,也是意外。
他们彼此对视一眼,并肩征战多年的默契,便知晓了对方心意。
于是他们二人不着痕迹的同时放慢了手上的攻击,甚至有几招歪歪斜斜,恰好挡在身旁丁冠马林的攻击路线上。
致使攻击圈出现了一些细小的漏洞,这在如晏孤飞这般高手的眼里,应如太阳一般明显。
然而他却宛若目盲一般恍如未见,只身形突的一下拔高数丈,挥刀逼退身后追击,如热刀突入雪阵,自形同虚设的通州官兵包围里突围而出,扎入连光线也进不去的重重密林。
来势如虹,去势如风,严天行当先追去,老狗紧随其后,徒留“晏诗”同众人面面相觑。
心思百转千回的肥鸡也想不明白,他为何放弃了这大好机会,甘愿只身退走。依旧按照约定,拉向了手中引信。
一朵烟花,绽放在沉沉的夜幕……
相比起前方队伍的惊心动魄,二十余里外的村寨可谓安宁至极。
唯有春虫切切的鸣叫,和偶尔响起的狗吠。
晏诗靠着石头垒砌的墙壁心念急转。
今日轮椅行军薛鳌颇为疲累,且身边四大护卫人去其三,是这一路来难得的好机会。
何况缠绵化骨香尽去,一身功力恢复了十成十,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这几日接触下来,她对鸡狗鱼雀四人多少了解。
肥鸡机警周密,老狗善于潜行追踪,而最常跟在薛鳌身边的阿雀,战力奇高,却不通俗物,脑子并不如肥鸡,甚至不如痴鱼。
薛鳌的这点做法她深以为然,若她是薛鳌,也会将阿雀留在自己身边。
试问除了阿雀这般锋利而又无情的刀刃,还有谁更适合站在自诩有勇有谋的将领身边?
何况,阿雀的任务,是保卫薛鳌的安全,而不是监视她。
当夜,她特意喝了很多水。
第一趟茅房之行至少有四双眼睛看着她。
第二趟,只有两双。
第三趟,没人理会她。
但她知道有些人眼睛虽闭上,可耳朵还醒着。
夜已经很深了。
她相信即使有人关注着她,那双眼睛和耳朵的主人也一定非常疲倦了。
人一旦疲倦,反应就会变慢,脑子变钝,双脚更是迟滞。
对于功力全恢复,甚至还略有提升的她而言,时不我待。
晏诗扯乱些头发,双肩耷拉着,第四次向茅房走去。
她似乎能感到暗处的呼吸快了一瞬,又悠长了起来。
她提起气,令脚步轻得像猫,从窗户跃了出去。
如果肥鸡在,她一定不会意外看见那张胖得差不多认不清五官的脸。
但此刻肥鸡远在二十余里外,或许她会看见阿雀,要不然是卢川,是谁她决心都不会意外,不会犹疑,哪怕是薛鳌,她也要拼一拼。
然而外面没有人。
也许想得多了,运气也会变得好些。
她只顿了一瞬间,人便再次跃上墙头,此时天空仿佛也在提前为她庆祝,一朵绚烂的烟花在夜幕里华丽的绽放。
阿雀的声音在屋中响了起来。
“主上,晏孤飞出现了。”
晏诗刚要落下墙外,逃入黑黢黢的山林。可她停在屈膝这个动作,凝住了。
外面没有肥鸡,没有阿雀,也没有卢川,只有不远处门外两个打瞌睡的薛家护卫。
晏诗却陷入了挣扎。
只听薛鳌语气压抑不住的兴奋,“终于来了!”
此时却有人不知趣的敲门打断了对话“少主,晏姑娘不见了。”
“什么?”
门一下打开了,阿雀问道,“哪里不见的。”
“茅房……”卢川自知罪责难逃,惶恐的低下头去。
“鸣哨。”
“是。”阿雀随即发出了一声尖锐的长啸,整个驿站的房间都随之陆续亮起,薛家护卫们立时集结待命。
“还不带人去找?”阿雀怒道。
“是是,”卢川转头便走,汗珠渗进了衣领。
卢川还没发话,便见晏诗迤迤然背着手从院外走进来。
“这是什么阵仗?半夜拉练吗?”
卢川心头一颗巨石落了地,立即上前,拉进与晏诗的距离,“姑娘夜晚去哪里,叫人好找。”
“噢,这是找我的?”
“方才看见有人放烟花,就跑出去看了几眼。别那么紧张。”
晏诗打了个呵欠,在所有薛家护卫们的视线里关上了房门。
阿雀仔细的打量着晏诗,直到她消失在门后,搔了搔头。
“散了吧。”
卢川满面愧色,还想对阿雀和薛鳌说些什么,却见阿雀摆手命他退下,“警醒些。”
他转头看薛鳌亦无心追究,便悄悄抹了把汗消失在门外。
那朵烟花,自然是肥鸡所放。
一朵烟花,走了一个,留了一个。
“没有得手,为什么?”
薛鳌揉搓着修长有力的手掌,皱眉深思。
一杯热茶递到薛鳌手边,阿雀奇道,“主上怎知没有得手?”
“如果得手了,为何不是老狗回来报信。”
“原来如此,主上英明。那现在我们……”
“老狗留在该处,不敢轻离,说明那处还有价值。难道只是一次试探?”
薛鳌望着茶杯里上下沉浮的碎叶,满腹不解。
“还是说……他回去通知阿姐?”
茶杯里的碎叶微微震荡,最终平静下来。
“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且看看他还有什么招。”薛鳌闭上了眼睛,如此说道。
阿雀无声地点点头。
“那他今夜已经现身一次,想来不会再出现了,主上再睡会吧。”
“不,”薛鳌合上茶杯盖子,“既然连你都能想到他不会再来,那么他就一定会再来的。”
“希望今晚,能得到好消息。”
阿雀接过薛鳌手中茶杯,恭敬问道,“如果功成,必不能让其落在严天行手里。否则我们一切心思都白费了。您看,我们要不要上前接应痴鱼和老狗?”
薛鳌凝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就这么办。”
“晏姑娘呢?”
“一块带上。”
晏诗依稀听得几个字眼,正着急不已,倚在墙边想着对策,忽听得门外脚步,赶紧躲进被子里装睡。
“晏姑娘,”敲门声急促地响起。
她睡眼惺忪的打开房门,却不妨被人一把拖出去,只听得薛鳌吩咐道,“减轻辎重,只要人马。”
她不知薛鳌这是急着做什么,只是心头越跳越快。她有预感,她和那个便宜老爹,也许很快就要见面了。
薛家护卫带走一半,另一半在原处待命。四匹马套在马车前,咕噜的车轮声在寂静的山林间异常清晰。
薛鳌猜想得不错,晏孤飞确实去而复返。
可惜他并未返回肥鸡痴鱼处,而是正向着薛鳌落脚出的村寨而来。
所有人都算漏了一点,痴鱼哪怕将晏诗的面貌乔装得惟妙惟肖,也绝不会惊鸿刀法。自然也不会知道晏孤飞口中所说“马桶、灶台、钉耙”的意味。
那不是人名,而是方位!
真正的晏诗哪怕武功全失,自小耳提面命的游龙步却总不会忘记,他说的,正是数年前教她游龙步时,依照家中物品摆放位置而自编的口诀。可晏诗却无动于衷。焉教晏孤飞不心生怀疑?
不,他并不是怀疑,而是当下就确定了,那人根本不是晏诗!
是故他完全无视了肥鸡老狗给他创造的巨大机会,当机立断抽身而走。因为他已经明了,那处没有诱饵,只是陷阱。
人不在那里,那会在哪?
答案自然不言而喻,除了薛鳌身边,没有第二条路。
严天行不明白他同晏诗的关系,薛鳌又岂会不知。所以他是绝不会让晏诗离开他身边的。
所以晏孤飞不是在逃,而是在追。
严天行跟在身后,这几乎是铁定的。因为没有那一条好狗会任由猎物从自己眼前消失。但凡称得上好的猎手,都有一颗永不放弃的心。
但是他比严天行更快。晏孤飞清楚的明白,这是自己的优势。
于是他在横生的枝杈间左冲右突,宛如最灵活的山猫。
别看他魁梧的身躯,在越过某片低矮的灌木丛时,亦能如蛇一般匍匐前行。
随手摘过的药草叶子揉成糊,反手拍在身上各处的伤口,带着露水的药汁清凉入骨,使得他一阵振奋。
这十余年来拿过鱼叉、木刨、梭子、铁锤的手,他自信要比始终拿着刀的手,要灵活得多,也有力得多。
他在跑,身后的严天行和老狗也在跑。
但他们毕竟不同。
前者在奔向一家三口团聚的天伦之乐,而后者,在奔向自以为的锦绣前程。
难说这两者谁的速度会更快,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前者的步伐要比后者坚定得多。
肥鸡望着烟花在夜空中散尽最后一点光线,心头微惘。
倒在地上的通州士兵咿呀痛呼,满地狼藉,人群渐渐归位,但多少都有些漫不经心。
怎么看都是大战结束的模样,可肥鸡却怎么也觉得不对劲。
仿佛主人家精心为客人准备了大半年的宴会,可这远道而来的客人只打了个照面就匆匆离开,甚至,都没往那特意端到面前的主菜看上一眼。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肥鸡的目光扫过在场的众人。
“反正人质还在我们手里,有什么好追的。”
“反正追上了又打不过。何必呢。”
杜开擦了擦刀,“咻”的一声插回鞘里,大口喝着水。
肥鸡闻言目光一顿,落在不远处的痴鱼身上。
“人质”、“灶台”、“钉耙”……
几个字眼在肥鸡脑海中急速组合,答案似乎触手可及。
“糟了!”
肥鸡浑身宛如冰冻,他僵硬的扯着痴鱼,“快走!主上危险。”
痴鱼一听,当先起身往来路上冲去。
杜开忙出手阻拦,“你们想跑?”
丁冠马林刀还没入鞘,立即上前。
痴鱼也不多话,抬手往下巴处一撕,本来的面目暴露在众人眼前。
“什么!你……”
杜开等人骇然变色。
“我不是晏诗,让开!”
口中着实是痴鱼的音色,杜开被她狠狠推了一把,兀自不敢置信,见他们要远去,急忙拔腿撵上,“不许走!把话说清楚!”
杜开这才明白过来肥鸡痴鱼哪里还会搭理他,一想到晏孤飞看穿痴鱼身份,便知晏诗真人在薛鳌身边,此时薛鳌身边只剩阿雀在旁,怕是异常危险。二人就心急火燎往回赶。
杜开见拦不住,现下也明白过来自己一行人原被薛鳌肥鸡几个蒙骗了一路,什么要生要死,全是做戏哄他。杜开顿时脸上青红交加,羞愤至极。
“杜兄,这,这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晏诗肯定在薛鳌那里,还不快追!”
言罢,不待拔营,队伍所有人沿着来路杀向通州山岭,一个无名村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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