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文的身子一僵,缓缓回头。
昏黄光线里,肥鸡在三人的目光中迈着两条大粗腿走下院庭,颤颤巍巍,一晃神便到了近前。只见他看也不看瞿文,只一双眼睛滴溜溜的朝着晏诗打量。
虽然肥鸡口吻比卢川和蔼得多,然迫近的压力却远胜于前。肥鸡武功虽不如阿雀,然大小事务皆是由他经办,可以说除了阿雀,他是薛鳌最为倚重信任之人。这样的人最是心细如发,滴水不漏,晏诗唯恐泄露,目光不敢相接,垂了下来,不敢动弹。
“这谁啊?”肥鸡问道,视线一秒也不离开她。
卢川解释了一番。瞿文忙不迭点头。
“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看你往府里领生人。”肥鸡绕着晏诗转了一圈,视线刷子似的在她身上刷来刷去。
“也是实在没法子。”
“你侄女?”
“哎。”
“怎的和你长得,一点都不像啊。”
这话说的,瞿文没法搭话,只能苦笑两声。
卢川察觉有异,上前两步凑近肥鸡身侧问道,“师兄觉得,这人有问题?”
护卫皆是从薛家山庄的菁芜苑里头挑选出来的,是故也可算作是同门,卢川如此称呼,自是意图示好。
肥鸡却没理他,伸长了脖子,朝晏诗颈侧嗅去。
晏诗呼吸一窒,扶着药箱的手指微微蜷了起来。
瞒过了眼睛,身上的气味却是一个重要特征,一旦用他味掩盖,又着了痕迹。肥鸡此人,实在比痴鱼老狗难对付得多。
她不禁往后缩了缩,做出惊惧之状,实则下垂的余光瞄准了卢川腰畔的剑,一旦事有不谐,她便只能图穷匕见了。
不妨她心思方定,肥鸡便倏然动手,一把拉下她的面巾!
刹那间她几乎控制不住,想要动手!
肩头微动,手已离了药箱一拳有余,然她强大的意志心头疯狂呼啸,命令自己冷静。手臂才重又落了下来。
然则她的下意识反应,还是落在了肥鸡审视的目光里——
晏诗心道不好,她的反应速度,比起普通人而言,太快了!
肥鸡双眼似发现了什么似的微微眯起,而后却更快地缩了一缩,阻住了他嘴边的话。
因为此时,面巾落下,晏诗那张经过细心“雕琢”的面容暴露在众人眼前——
坑坑洼洼,满是紫黑痘印,皮肤又粗糙暗黄,就算隔着这昏黑的尘土遮挡,饶是见惯了厮杀惨状的肥鸡也难以消受。
晏诗慌慌张张,委屈之色顿时布满脸颊,双眼通红,几欲掉泪。
这不动还好,这表情一做,面上的那些痘痕好似全都活过来了似的,生动逼人,看得连卢川都忍不住借着挡风沙偏过头去。
“怎么回事?”肥鸡没想到会看到这样一张脸,不由转向瞿文问道。
瞿文亦不敢多看那张脸,看着肥鸡,“她当年生水痘,乡下哥嫂又不懂,任由她抓挠,后来发现消不掉了,哥哥见这模样便恼恨,有回吃了酒,拿刀划了一道,才成了这个样子。”
“噢……”肥鸡闻言,目光便又转了回来,“还是个哑巴?”
“嗯,也是水痘那会高热弄坏的。”
“这也太惨了点。”肥鸡似乎听着来了兴致,忍着不适死死盯着这张脸。往日刻在脸上的笑意此时也消失,紧抿着微厚的嘴唇,主动凑近了些,研究着她脸上的那伤疤。
“可不是吗,要不是看这孩子命太苦,又是个哑巴,想着别处不要,这里却不妨事。才敢带她来一回,就当见见世面。”
瞿文说着,肥鸡却没心思听,他心下起了疑,见晏诗闪躲,抬手遮面,“手拿开,”肥鸡不容置疑的命令道。
晏诗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瞿文。瞿文额角隐隐有汗珠,忙道,“这位大人要看,便让他看看,没事,没事,”这话看似在劝慰晏诗,实则他觉得是说给自己听。
晏诗看出他的紧张,依言装作害怕模样放下了手。
此时她的一应做派说是假,又有三分真,故作姿态,亦是心中惴惴,极为不安。孤身陷敌营也不是头一回,然则此回既无帮手,也无兵刃,尤其是敌人并无所求,只要她这个人,与三年前囚她作饵,别有所图是迥然不同。是故她此时两股战战,手臂僵硬,着实是心提到了嗓子眼。
肥鸡伸手过来,在她脸上抹了几把,又在她下巴耳后摸了摸,她的一颗心随着肥鸡的手也动来动去,一刻也不得安稳。
幸好肥鸡摸了半天,也没看出破绽,手收了回去。晏诗暗暗地,轻轻地,松了一丝气。
肥鸡却没打算就此收手,狐疑的目光打量她的体型。
卢川道“师兄,若是不放心,便不让她入内,留下再细细的查。”
肥鸡点头,“嗯,我看可以。”
晏诗闻言大急,如此一来,自己危险性大增不说,只怕就算是过了肥鸡这关,也见不到柳叶刀了,连他在哪都不知道。岂非白白冒了如此风险。更何况,他们本就是趁着今日薛鳌被侯爷拘着不在场,倘若拖到薛鳌回来,凭他对晏诗和薛璧的印象,她心中没把握能骗过对方。
于是晏诗忙无比“惊慌”地看向瞿文。如今她不能说话,全靠瞿文了!
瞿文眼睁睁看着卢川招手,唤人过来欲将晏诗带走,嘴唇嗫嚅半天,就是不敢开口。
眼见得护卫离越来越近,晏诗目光里的哀求也越来越浓,拼命摇头,大张着檀口,朝瞿文跌跌撞撞的靠近,一把将其手臂抓住。
肥鸡在侧,她目光不敢露出半点威吓之意,手上却是越抓越紧,逼迫和威胁之意经由疼痛清楚的传递到瞿文身上。
她要表达的意思极为简单若是瞿文为求自保不管她,那她就先把他杀了,再想其他!
瞿文亦明白她若是暴露了身份,薛家会如何对自己。薛家如何对付背叛着,这么多年,他是见过的,而且不止一回。于是索性心一横,开口道
“不可!”
或是他亦察觉自己的语气过于强硬,便恳求道,“那人伤得这般重,全身皆要换药,清理,若是恶化,还得挖去腐肉,重新清洗,我一人实在是忙不过来。万望兄弟们高抬贵手。”
“何况她一个姑娘家,虽说是样貌丑陋,可却是个黄花闺女,我把她一个人留下,这回头传出去,她还怎么做人?我这侄女命苦,却也不能这么折腾人啊。看在我多年辛苦的份上,就别去别处了。”
瞿文在薛家待了十多年,自打他还是学徒时就跟着师傅为薛家看诊,他老实巴交,又见多了落在薛家手里的伤犯,更是小心翼翼,替薛家下人诊病也同样用心。是人又谁没个头疼脑热的?尤其是以武封侯的薛家,三天两头不是这伤就是那伤,几乎所有薛家人都受过他的恩惠。是以心肠再冷,也会照拂着他几分面子。
在场护卫听闻此言,谁不动容。卢川待在低处更久,因而对瞿文感念也更大,何况本就已放行,此时自是不忍,但他身份不如肥鸡,只得看了肥鸡一眼,不便说话。
肥鸡何等剔透玲珑,从不干一意孤行,与众人做对之事。明白瞿文在薛家下人心中的分量,何况对方说得在理,他要查也不必太麻烦。于是便没有执意。卢川便机灵的挥退了护卫。
晏诗这回是舒了一口老长的气。
看着先前惊慌,在晏诗身侧摆动不已的药箱,肥鸡突然开口道“这么瘦弱,背这么大药箱,也忒辛苦了。”
“要不我派人帮你提吧?”
晏诗不知他何意,却听瞿文道,“不必劳烦,她提得动。”
于是她也只得朝肥鸡略感激的笑了笑。
“力气不小嘛。”
肥鸡似笑非笑。
“啊……是啊,她在乡下嘛,什么粗活都干,自然力气大些。”
“噢?都干些什么粗活?”
晏诗渐渐察觉了肥鸡的目的,只懊恼瞿文不该接这些废话。言多必失。手上便暗暗使了劲。
可瞿文不明白她的意思,只得随着肥鸡问答“唔……我也不甚清楚,无非是些耙地,喂鸡,噢不是,我不是那意思……”
肥鸡笑了,摆摆手,示意无事,随意开口
“把手给我看看。”
瞿文这才明白肥鸡言语所向,亦才理解晏诗劝阻,只是此时,他已落入了肥鸡的陷阱,口唇顿时僵住,眼珠慢慢的转向晏诗,心再次提了起来。
他不知晏诗是什么身份,只知听命将这人带进柳叶刀的房中,再带出即可。但也正因如此,倘若晏诗和自己所言不符,便是二人露馅之时。这还是他自己捅的篓子,一时肠子都悔青了,恨不得将自己舌头咬掉。
察觉晏诗的手慢慢离开了自己的手臂,原本他该感到开心,此刻却悬了起来。凭着他半生的经验,他几乎可以肯定,晏诗绝不是什么耙地喂鸡的乡下女娃。
然则再也没什么能阻止这一切的发生了,他就算再说什么,只会加深肥鸡的疑虑。晏诗已经朝肥鸡伸出了手。瞿文闭上了眼睛,等待命运的裁决。
然而半晌,都没听到什么异常动静,瞿文睁开眼,看见肥鸡松开了晏诗的手掌。
在她收回的刹那,他瞥见指头暗黄粗糙,掌心薄茧罗列,一瞬间他仿佛溺水的人重新爬出了水面,大口的呼吸起来。
晏诗亦是心头狂跳,不得不再次感叹春风度那位夫人心思细密,连手也做了应对。不止手掌,连同前臂,也都一应做了同样的乔装。
虽是如此,肥鸡查看当下,她心跳都禁不住停了数息之久。因为自己的手可是握在肥鸡手里,一旦对方发现端倪,她想要瞬时反击,都可能做不到!
因而当肥鸡松开指头时,她感觉自己的魂魄重新归位,就像失重后身体骤然落到地面的踏实感。
然她一口气还没吸饱,异变陡生,肥鸡一掌拍向她的心口!
直截了当、毫不花哨,掌风过处,黄尘骤然一震,可想而知并非街头斗殴式的拳脚,这掌是饱含着充沛的内家真气的!心口是人要害中的要害,若给这般拍中,十死无生。
晏诗浑身汗毛都炸开,她万万没想到事情会急转直下。
被发现了!她心头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对方松开手就是为了麻痹她,而自己的手却从没有放下,直接出了手!
这么短的距离,太快了。她几乎很难躲开。
可是很难,却不是毫无办法。药箱还在腰腹,挡一挡还是能做到的。或者伸手拨开,也来得及。各种招式的念头纷至沓来。她却在动手的前一刹冒出了疑问,肥鸡为什么要杀她?
只念及此处,她便强行收回了体内骤然爆发的真气,和刚想抬起的肩头,维持着原样,站在肥鸡的手掌前。
肩颈僵直,瞳孔紧缩,看上去就像被吓呆了,愣愣的看着一般。肥鸡的手掌停在了她胸前不足一寸的地方。
“啊……”
此时瞿文才惊叫出声。肥鸡冲着晏诗微微歪了歪头,似乎想要探究什么,却始终不得要领。拉她面巾之时便察觉她的反应有些过于迅速,于是才有了第二次试探,可如此之下,她反应同之前一样,与其说是反应迅速,现在看来,不如说是受惊之下的抽搐,也说得过去,便撒了手。
她的血液此时才疯狂的回流,赌对了。面上血色尽失,这次是百分百真的。腿软得再次扶住了瞿文。
“没事了,进去吧。”
肥鸡淡淡开口。晏诗听出了他的不甘。
瞿文忙应道,“呼……噢,好。”扶着晏诗便往前走。再不走,他的汗就要滴下来了。
晏诗随着他往前,身后的目光令她如芒在背。只得紧紧抱着药箱,宛如落水之人抱着浮木。
肥鸡的声音不大不小传入耳中,似乎并不在意他们听见与否。
“你进去看着,一刻也别走开。”
卢川低声道“师兄还是不放心?”
“说不好,你多留心。”
“嗯,我去了。”
卢川几步便跟在了晏诗身后,然而如此,晏诗依旧感到,肥鸡的目光紧紧粘在自己身上,似乎要看透一切皮相,只挖到五脏六腑中去。
若是痴鱼在这,也许就能看出这哑巴侄女的骨相,和他们苦苦寻找的晏诗非常相似,那是无论多么粗糙和丑陋的皮肤也无法掩盖的,容貌的真实状态。可惜,自从上次她地牢抓捕晏诗不力,反被夺了易容被晏诗当成人质之后,就被愤怒的薛鳌罚进了菁芜苑。
那是他们的来处,也很有可能成为他们的去处,倘若再也无法被原主人诏回去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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