暂时骗过了肥鸡,晏诗心情却没有因此安稳,反而随着瞿文一步步深入薛鳌院子,变得愈加心惊。
任谁也不会想到,柳叶刀竟然就被安放在薛鳌住处,与他卧榻仅有一墙之隔。
因而当化身痘印哑女的晏诗一步步深入薛鳌住处时,眼底的惊讶是愈来愈浓,也丝毫不必隐藏,只要再配上足够浓重的惶恐,就与此刻的外貌相得益彰了。
她不得不承认,薛鳌这个办法笨得不像他的风格,效果却是管用得很。想救人,就必须无限靠近薛鳌,可一旦靠近了薛鳌,谁又敢保证自己还能再次幸运的离开?
想到这,晏诗不由得再次伸手摸向腰畔,那里的空荡,令她脚步恰到好处的凌乱起来,同时她在掩饰尴尬一般,顺势在腰上擦汗的动作,对于一个初入豪门的乡下少女而言,显得如此顺理成章。就连曾亲手将她托上马看顾了一段路,并最终因此成功上位的卢川,也没有看出任何端倪。
他走在最后,身前不远就是晏诗,瞿文走在最前头。一行人沉默的低头前行。像是回避迎面扑来的风沙,亦像是遮掩各自的心事。直到走上廊檐,晏诗心跳加急之际,与里头突然走出的一个艳丽女子打了个照面。
猝不及防间,晏诗同那女子对视了一眼,赶紧垂眸福了福身,迈步经过。
岂料那女子蓦的站住身子,朝她转身,“哎!”
瞿文闻言哆嗦了一下停住步子,他停了,晏诗无法,只得也照样停下。
卢川三步并作两步,上到廊下,“赤霓夫人有什么吩咐?”
“她是谁?”
“噢,这是瞿大夫的侄女,帮忙打下手的。”
那梳着妇人发髻的赤霓夫人走到晏诗跟前,命道:“抬起头来!”
晏诗心中一紧,低头望着对方桃红色的裙摆,脑子里迅速闪过数个问号。
只此一眼,她便确定自己从未见过对方,对方何故如此?
万念不解,只好依言微微抬起头来。目光上移到对方纤细的腰肢,和丰满的胸脯。
“看着我。”
对方再次吩咐道。细嫩的声音稍稍带着一丝锐利,晏诗却听出了其中一分怀疑,和不确定。
她认识我?晏诗脑海中突然冒出这样一个念头。不由得吞了吞唾沫,有些犹豫。
恰好卢川此时插话:“夫人认识她?”
晏诗心揪了起来,等待着答案。
然这赤霓夫人没吭声,伸手将晏诗的下巴抬起,迫使她看向自己。
于是对方的脸便再次闯进晏诗的视野。
粉面桃腮,樱唇媚眼。不得不承认,对方的确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只是美得太过自知,是个极善于展现并运用自己美丽的人,反失了真。
晏诗这边才堪堪下了判断,却见对方眼睛倏然一凝,好似看出了什么。她顿时赶紧垂下眼皮。心中狐疑警惕一时纷乱。
只想着难道这幅样貌像她认识的某位故人?还是真有人能从她的目光看穿她的身份?
赤霓妇人,这名号她从未听过,从薛鳌居室内走出,应是个当红的宠妾。按理,怎会认识自己?
百思不解,晏诗不免滑过一个荒唐的念头难道她这诸般准备竟然要毁在这一个不认识的女人身上?
“夫人?”
卢川见状追问道。
晏诗眼光则瞄准了卢川身上的剑,但凡这女人说出什么来……
“噢,没什么,你们忙去吧。”
艳丽女子飞快的答道,言毕又回转身子,走进卧室去了。
晏诗没想到情况竟会这般发展,待卢川示意瞿文继续前行,一颗心才又落了下来。莫说瞿文,可叹自己身后的里衣,此时也已经湿透。
不过这一切在她踏入的房间,看见帐子中躺着的那个颀长身影时,都完全忘了个干净。
素衣妇人说了许多薛府秘闻,有霍倚秋密会,有薛鳌态度,甚至还有无数次不必营救的推断,却独独没说柳叶刀受了如此重的伤,乃至于她刚一进门,房中浓重的药草和血腥味好似迎面一拳,重重击打在她的鼻尖之上。
更甚者是床中人的侧脸,惨无人色,伤疤狰狞,比起她脸上的装扮不遑多让。这与印象中玉颜修容的他大相径庭,她几乎差点要怀疑,这人又是一个假的柳叶刀。
“今日风沙太大,要是停了风,还是多开窗,才好得快。”瞿文看着四周紧闭的窗户,皱眉叮嘱道。
可卢川哪管这些,只当作没听见。瞿文也无法,该说的已经说了。薛鳌态度放在这,他一介医者也不便过问。
无声的叹了口气,见晏诗还在发愣,忙冲他喝道,“还不拿过来,发什么愣。”
晏诗一个激灵,醒过神来,想起卢川还在自己身后,目光牢牢的盯着自己,忙收束心神,紧赶两步,将药箱放下。
“给侯府办事,伶俐点,知道吗?要是耽误了工夫,你这条小命可赔不起。”
晏诗只觉背后目光顿时重了些,心中暗自警醒,怯生生的站在药箱旁边点头,不敢靠得太近。
“过来帮忙,先将衣服解开,三日前的药,当换了。”
晏诗的心狂跳起来,稳着步子来到床边,近处俯视病人的面庞;
嘴唇纤薄,鼻梁挺秀,肩颈0度的弧线一分不多,一分不少,不必作二人想。她足可以百分百确定,此人就是柳叶刀无疑。
只是如今躺在床上,像个碎掉了又粘起来的玉雕,而且还粘得极其敷衍,仿佛是要故意将世间一件精美的艺术品毁坏,专以其丑示于人前。
心脏忍不住抽痛起来,每跳一下便痛一回,一阵阵的,像是无尽的浪涛要将她此时的所有理智尽数湮灭。
倘若再锋利些,刀刮针刺似的,倒也许还教人好受些。然则痛得又不利索,钝钝的,叫她呼也不是,吸也不是,闷在胸口,偏生又发作不得。
现下自身还难保,若有一点行差踏错,怕是真要叫薛鳌此计得逞。不仅救不出柳叶刀,反倒变成加害对方的一剂猛药。难道还要让对方拼了这残躯再救自己一回?这便大大辜负了对方这一身伤痛。
可这样一来,柳叶刀就更全是为了自己才落得如今境地。虽说不是应自己的请求,难道她就能袖手旁观不成?
救,还是得救,必须得救!
今日薛鳌不在,连同阿雀也不在,薛家高手更是未曾聚集。实在是个不错的时机。然则辟水剑不在身边,亦无人接应,仅凭自己再加上个神志未醒迈不动腿的柳叶刀,加之卢川就在身后虎视眈眈,这时机显然又坏透了。
究竟是该出其不意,拼杀出去,还是先行退出,再谋下回?晏诗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动手啊,怎么还看着!”瞿文忙活半天,抬头见晏诗还傻愣愣的站着,不悦的喝道。
她这才动起了手,将柳叶刀衣衫小心解开,露出里面层层叠叠的绷带。此时卢川也走到了她身侧。
晏诗知道方才她的反应已经引起了对方的疑虑,于是借机看到绷带时哆嗦了一下,更深的埋下了头。
“难看是难看些,好歹是病人,你想当医者就该忍着。”
晏诗慌忙点点头,身子躬得更低了。细数着呼吸,让体内蠢蠢欲动的真气平稳下来。
然随着绷带一层层的揭开,血迹渐渐显露,逐渐加深,加浓,看得晏诗心惊肉跳,火气更是随之一点点的蹿起,燎原。
理智呼号,让她冷静,可面对此情此景,对于晏诗而言,不啻为一种煎熬。
待得最后一层绷带揭开,饶是晏诗再小心,依旧牵扯到了伤口,床上的人发出了一声闷哼,似要醒来。
晏诗手一抖,僵了刹那,才继续拆着绷带,却细微的颤抖起来——
绷带下的身体,几无一寸完好之地,新伤叠着旧伤,刀痕夹着鞭痕,红的黑的紫的绿的,将细嫩白皙的皮肤尽数覆盖,腐坏味,血腥味,和浓到刺鼻的药膏混合成的味道再次直冲面门。她眨了眨眼,将一丝泪意尽数蒸发。
外头呼啸的风声,反衬得屋内却是格外安静。晏诗几乎可以听见自己的呼吸,努力平稳也遮不住的粗浅急促,反倒让卢川缓缓放松了眉头。
可晏诗余光却瞥见,当瞿文看见柳叶刀伤情之际,眉头却皱了起来。
想说什么,终究还是闭紧了嘴巴。
晏诗转脸看他,指了指柳叶刀。意思明了问他情况如何,该如何诊治。
瞿文还没开口,不妨床上伤患却先喑哑一声“大夫来了,有劳。”
晏诗霍然转头,紧紧盯着柳叶刀,他嘴唇干裂,上面还有脸颊拖下来的裂口,狰狞不已。
瞿文隐有不忍,“你先别说话。去,给他倒杯水吧。”
晏诗正有此意,闻言欣然转身,不妨撞进卢川探究冰冷的视线,忙低下了头,绕开他,来到桌前。装油不死潭水的瓷瓶就躺在腰间。此时正好可以放入茶杯,让其饮下。
然她不担心旁的,只恐效果太好,若是在瞿文和卢川眼皮子底下愈合,又要节外生枝。终究还是忍了下了,取桌上茶壶倒了杯水。
刚要转身,茶杯入掌,凉的。
她顿了顿脚步,背对着卢川,将掌心的茶杯暗暗加热,不待热气窜出,便转身走了回来。将温水一点点倒进柳叶刀嘴里。
“咳咳,咳咳咳……”
终究是躺着不便,一些水滴被柳叶刀喷了出来。溅得他颈边,下巴,脸上,和晏诗的袖口皆是。
晏诗索性伸手穿过枕下,将他上身带了起来。这下牵动全身伤口,有些个肉眼可见的重新撕裂。柳叶刀闷哼一声,双拳握起,本来紧要牙关眉头一丝不皱,却疑惑的转头“看”了一眼晏诗。
晏诗放置好背后靠枕,果断退身离开,规规矩矩将那些水渍一一抹净。
晏诗和卢川间的互动,落在瞿文眼里是胆战心惊,于是他开口冲柳叶刀道“如此能忍痛,那我就放心了。有些地方化了脓,还有些腐肉需要剔除。一会你可忍着点。”
“无妨,”柳叶刀语气似有鼓励。似乎不担心自己如何,倒忧心大夫不敢下手。
瞿文见过的硬汉多了,却头一回见忧心自己的。不免又转头叮嘱晏诗,“看好了,别让他乱动。给我摁住了。”
晏诗点点头,手掌虚扣在柳叶刀手腕上,目光催促。
瞿文在火上烫了刀,便低头动作起来。
刀口刚落在伤口处,柳叶刀的身体便明显的绷紧。似在忍受极处的痛苦,不出数息,他头上便见了汗。
饶是瞿文手法娴熟,寥寥数刀便清理了一处疮口。抽空抬头道,“给他塞块布,让他咬着。便好撑些。”
却听柳叶刀喘着粗气道“不必。我捱得住。”
“呼……”瞿文轻叹了口气,“你这又是何苦。”说着刀口又往另一处动起。
这下柳叶刀的汗出得比刚才更密更快,立刻就打湿了额发。神经不由自主的想要抽搐起来。这还是在他的极力控制之下!
这还只是开始,往后只会越来越难忍,控制力越来越弱。晏诗根本无法想象,前面几次的诊治,是在一种什么情况下完成的。还是说,从来就没有真正的完成?!
“摁住他!”瞿文手上不停,口中喝道。此时他已经忘了晏诗本不是专业的医者,只知道倘若半道上停下,病人就很难再忍受重新开始的剧烈痛楚了。这也是薛府折磨人的一种手段,从不让他对犯人使用减缓痛苦的药汤。岂不知这对瞿文自身亦是一种精神上的折磨,隔三差五碰见如此场面,试问一个正常人如何能不老得快?
晏诗却不知瞿文心中诸多情绪,眼睛看着便知情形不妙,恰闻瞿文命令,便下意识握住了柳叶刀的手掌,另一只手则按住他的肩头。
许是实在痛得难以自抑,晏诗手刚放上去,柳叶刀便霎时握紧,仿佛已如此交握过千百次一般。
晏诗却没想到柳叶刀如此虚弱力气竟还这般大,手上疼得眉头紧皱,只觉得手指都要被捏碎了一般。
不过趁此机会,将体内的真气缓缓渡了过去。
与柳叶刀的内息清凉之感不同,天怒功法的内息火热至极。为了不惊动卢川,她只能汇聚成小小的一支细流,火蛇一般源源不断的钻入柳叶刀体内。
仿佛枯竭依旧的冰原被一道热泉涌入,因疼痛而紧缩的身体好似被一双温热的手掌抚慰,不消片刻,舒展开来。
柳叶刀蓦然转头,怀着浓浓的震惊,朝这个医者“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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