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是“出门”那句坏事,但叶闲云们来了,我才从杜水月的妆镜中看到浑身湿透的自己——我生病了,高烧不退,人像水里捞上来的一样。
话说,我还从来没有生过病。
哪怕没米下锅连着饿了好几天肚子那回,也没有。
更诡异的是,我床上除了汗,还有如同沼泽地里挖出来的污泥。我告诉他们是梦里带来的,那颗叫翻江倒海的珠子里的。
他们一开始不信,但等我说出丁野鹤叫我去出门的时候,就全默然了。
叶闲云说:“出门,就是逐出师门的意思。出云派开宗立派上千年,唯一从出门离开的,就是丁野鹤。他在蛊惑你。”
“为什么?”我不解。
“因为你是师父选中的人。”
又是这一句,我非常恼怒:“选中我做什么?”
众人都不说话。
我说:“为什么你们都不告诉我?我一个村姑,什么都不会,蔡风华她选中我干什么?”
“你不是已经做了决定吗?”叶闲云突然说。
众人都看向他。
他继续道:“也许那就是师父让你做的事。”
我吓住:“你是说……杀丁野鹤?”
他不正面回答,定睛看我,很鼓惑人的语气:“朝朝,你要知道师父是很厉害的人,她选中你一定有她的道理。你说你想杀丁野鹤,未必不是她想如此。你要相信自己,更要相信她。”
我原本是很坚定要杀丁野鹤的,因为我以为那是我自己做出的决定。
但现在听他这么说,我反而动摇了。
我想:杀丁野鹤到底是我的决定,还是蔡风华的想法。按理来说,她是丁野鹤的师父,丁野鹤既然被逐出师门,她想杀杀就是了,何必假借我手?我算什么东西?
再者,叶闲云一直“相信师父相信师父”的,蔡风华从来没给我传递过一个消息、托过一个梦,我连她是不是真的曾经活过都不知道,凭什么要信?
万一是他们联合起来欺骗我呢?
可是骗我什么?
这一屋子家当和猪头旺财们吗?
老实说我很迷惘,初次生病的头像要裂开似的嗡嗡响。
上次被丁野鹤劈杀的痛苦就横在那里等我,我的头每嗡一下,噩梦就重来一回。
这样不行。我跟自己说,无论如何要去趟出门,亲眼看看那里有没有丁野鹤等着。倘若他在,问清楚来龙去脉。如果他不肯说,再决定杀他还是被他杀。
这么稀里糊涂地活着,实在是太难受了。
管他出云派大宗师还是小师妹,老子不玩了。
机会在那天深夜,月黑风高,正适合鬼鬼祟祟。
我是不害怕走夜路的,尤其带着旺财——什么夜也不如它黑。
升门一道,安全,出。
进门一道,安全,出。
下山的路顺利得出乎意料。
只是不巧在进门外碰到象母,他一个人,大着肚子扶着腰,气喘吁吁往上来。我和他迎面撞上,两个人都很尴尬。
“睡……睡不着吗?”我硬着头皮打招呼。
“对,小……小师尊。”他硬着头皮回我的话。
被叫小师尊我很惶恐,毕竟我连飞都不回,打架也打不过他,除了辈分,什么都不如他。被人家这么叫,简直就是仗势欺人。
但他比我还惶恐,说七师尊特地交代过,这是他留在出云山必须要付的代价。
我问他真的那么想修仙吗。
他说从小爹娘早逝,长大后哥哥姐姐也先后死了。他这一生都克服不掉死亡的恐惧,因此即便生就一副恶霸相,满心满腹也都是长生不老。
“我不怕永远丑,我怕没有永远。”他说。
我想到那天互相要对方撒泡尿照照,忍不住感慨道:“彼此彼此。”
我的彼此是说我俩半斤八两,谁也没比谁漂亮。但他好像以为我跟他一样怕死,顿时对我生出知己感,从怀里掏出酒壶,大方让我:“小师尊来一口!”
我从来没喝过酒,但被他豪气感染,更被架到知己的高度,不忍不喝,于是接过来一饮而尽——我滴妈呀,差点没辣死我!黑夜里的黑猫和黑鸟都被我的咳嗽惊起一片!
他看着我的窘状哈哈大笑,硬说我像他豪爽大气的三姐。
我心想这俩词儿一个也跟我挨不着,倒是更适合凶巴巴的沈仙珠。
低头看到他大腹便便,顿生同情:“对不起啊,害得你得怀胎二十二个月。”
他大手一挥,豪爽道:“士为知己者死都行,何况生个孩子!”
我顿时觉得这家伙真不赖,拉着旺财认他干妈。
象母问我去干嘛。
我说睡不着,到出门遛个弯儿。
他问我出门是哪个门。
我说就是山脚下那个,出云三门之一。
他说:“那我知道了,有个黑衣人搁那耍酷呢,问是谁也不说话;问干嘛说在等人。等的是你吗,小师尊?”
我酒劲上来了,晕乎乎说:“好像、也许、谁知道呢。”
旺财我都抱不稳了。
象母于是决定送我过去,说万一遇到坏人茬架,他还能帮我出头,顺便帮我抱猫。
我把旺财交给他,夸他抱猫的样子母性十足,同时叮嘱他是双身子,保自己优先过保我。
象母大受感动,说:“从此你就是我的亲三姐,小师尊!”
我说:“那敢情好,咱现在面也有人了!看她沈仙珠再欺负人!”
然后他一手抱猫,一手扶我,俩人有说有唱地下山茬架。
果然是丁野鹤,大黑天穿一身黑衣服,跟旺财有得一拼。且这家伙比旺财还能装逼,我们看到他时,正倚着高门大柱耍酷,活像门牌坊上长了条大黑瘤子。
“哟!”他先出声挑衅,“还带了帮手啊!”
我酒劲上头,侠气干云天,指着象母黑猫介绍:“这是我弟象母,他怀里是我老友旺财,肚里是我徒弟小象宝宝,你那边几个人,都点个名认识认识!”
他从门柱上起来,吊儿郎当地走过来,在我眼前左右来回踱步,奚落我:“听说做她小徒弟了,那你该叫我声二师兄啊。按说,二师兄不该跟你一般见识。但你拿了她翻江倒海,那玩意儿不好用,搁你手里容易出人命,还是乖乖交给二师兄,下次来给你带糖吃……”
“混蛋!”我骂他。
象母听说是二师尊,吓得瑟瑟发抖。
旺财在他怀里待不住,嗖一下跳上我肩膀。
丁野鹤定住问我:“你说什么?”
我眼珠子被他左左右右晃得直往一块斗,手指头竖起半天也指不准,只能对着他的影子骂:“要带糖就这次,说什么下次,一点诚意都没有。”
他哈哈大笑,并再次亮出右掌,擦刀似的呵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