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困苦的关中,在日积月累的消磨中,终于迎来了打破秩序的民乱。
贺拔岳当初能统一关中,不过是将各路人马都压服。特别是关中的很多游牧民族,对贺拔岳他们都是面服心不服,其中就以羌人与氐人为最。
三月正值春耕,本应该一年当中辛勤播种,精耕细作期待收获的时节。然而南岐州(陕西凤阳)氐人苻安寿,自称太白王,攻下武都(甘肃省陇南市南部),关中震动!
自贺拔岳一统关中以来,还未发生过本地豪酋攻城略地独占一方的事情。
得知武都失守,贺拔岳急忙与苏绰商议后,带着贺拔胜、达奚武等人整军,匆匆忙忙召集少量精锐部曲前去平叛。
由于敌军占据先手,在长安前往武都的必经之路上设置伏兵,而且这个位置很险要,贺拔岳等人多次率军进攻都不能取胜。
因此贺拔岳不得不下令全军扎营与敌军对峙,以待时机破敌。
在这个多番交战的过程中,贺拔岳麾下大军多有损耗。
贺拔岳等人惊讶的发现,军队攻坚能力比府兵改制前大有不如,此事让他们心急如焚。
但是贺拔岳已经没有办法再调兵增援了。
府兵改制未完成之前就不得不出兵,产生了严重的后遗症,本来逐渐适应新编制的府兵,又不得不抽调出精锐合兵一处。
以至于剩下的府兵都是鱼腩,不堪驱使,需要在折冲府内经过更长时间的训练。
这个问题其实在刘益守前世的历史上也出现过。北周皇帝宇文邕就发现,北周的府兵,面对小规模战斗的时候,单独一支府兵拉出来跟对方精兵战斗未必能赢,精干程度偏低,前线战斗反而是常常失利。
要是把大量府兵拉出去打,又似乎太过兴师动众,白白消耗粮草。宇文护二十万大军强攻洛阳,被段韶一千精骑破之,虽然有各种因素作用,但府兵基层整体拉胯,精锐被分散是不争的事实。
将各部精兵集中起来使用,乃是历朝历代的常规做法,众人都走这条路,自然是有它的道理。
于是后来宇文邕这才提出将府兵中的精干人员单独抽调出来组建成禁军,以为宿卫。平日里在府兵中为军官,需要的时候以可以单独成军,参加重大军事行动。
其中一半人执勤,一半人在长安的专门机构参与训练,隔一段时间就轮换一次,这种制度一直延续到隋唐。
如今贺拔岳所创府兵制尚在磨合当中,类似问题刚刚爆发,还没有想到更好的解决办法。此番出兵十多天,依旧无法打破僵局。
然而贺拔岳不知道的是,长安城内某个大宅院的密室里,一场针对他本人的谋划,也正在紧锣密鼓的进行当中。
北镇军人,无论是推举贺拔岳为统帅的武川镇也好,还是推举高欢为统帅的怀朔镇也罢,都是南北朝历史上非常特殊的群体。
这个群体在建立之初,人际关系较为平等。成员之间的地位,都是以军功说话,没本事打仗的人,自然就没有地位。
这群人讲求实际,并且以联姻为纽带,共同推举话事人,能够在表面上服从首领的命令。
换句话说,首领如何,对他们而言不重要,手下的部曲自己掌控,拥有相当的灵活性。忠诚于首领,并不是群体信条。
如果首领不行,那便换一个首领。贺拔岳没有了,换宇文泰上去也一样。这群人是不讲究什么“真正的忠诚”,从一开始就不存在类似的东西。
简单来说,来自外镇的达奚武,从个人感情上说,其实比侯莫陈顺、李虎等人更忠诚于贺拔岳,彼此间更像是朋友与上下级的关系。
但对于武川镇出来的侯莫陈顺、李虎、寇洛等人来说,贺拔岳就不一定是上级和主公了。
说是同僚更为贴切。
如今,这些人齐聚一堂,商议的事情,正是推举新的首领,以及……将贺拔岳弄下来。当然,下台的结局便是死亡。
“如今贺拔岳搞府兵制,要把我们的部曲都搞掉。如果等府兵制搞成了,那么我们都会成为身边只有几个亲兵的将领,所有好处都是贺拔岳的。我觉得,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贺拔岳已经不再是我们的大哥了!”
侯莫陈崇一脸激动的拍桌子吼道。面容看上去都有几分狰狞。
在场众人面无表情,却也没有驳斥行事冲动的侯莫陈崇。
贺拔岳要的是“家天下”,军队是国家的,国家是我家的,你们手里的部曲迟早是国家的,也就是说,迟早都是我的。
这种根本性矛盾,没有人可以忍。历史上自北周到隋唐的关陇集团,一直是这规矩。
他们能容忍到府兵改制几年,皆是因为关中困苦,不抱团取暖真不行!
但是如今李弼已死,非武川镇的力量大为削弱,关陇本地豪右,本身也不是贺拔岳的死忠。如达奚武之流的贺拔岳亲信,也不占大多数。
于是趁着这次贺拔岳率军出征的机会,侯莫陈顺与李虎这些人聚集在一起商议,究竟是怎么个办法处理贺拔岳比较好。
无声无息弄死后再推举新人,还是……干脆反了?
这两条都可以考虑,但有个前提条件是,贺拔岳一定不能存在下去了。
“府兵改制这样改下去,确实是有些问题,到时候我们连一个士卒都指挥不动了,贺拔岳一句话就能让我们回家闭门思过。
若是等到那一天,要如何应对为好呢?”
李虎不动声色问道。
他有一张底牌,但是不能翻出来。能翻开给别人看的牌,那还叫底牌么?
李虎的意思很简单:贺拔岳在关中搞“家天下”,这么玩不行,严重侵害了“老兄弟们”的切身利益。若是真等贺拔岳把府兵改制彻底完成了,到时候各军的建制都会被打乱,那时候若是想反抗,可就没力量反抗了。
李虎说得很有道理,刘益守前世历史上赵贵、侯莫陈崇与独孤信都没有想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们最后被宇文护给割了。
不得不说,李虎这句话还是说到众人心坎里了。
他们麾下的部曲,迟早都会被彻底整编到府兵序列里面去的。等到那一天,他们就是名副其实的光杆司令。
“如今烽烟四起,战乱未平。贺拔岳若是突然死了,则关中必定大乱,我们未必有收拾局面的能力。”
侯莫陈崇的兄长侯莫陈顺沉声说道,显然是不同意现在就把贺拔岳给搞死。
但他也没说贺拔岳不该死!
“贺拔岳乃我辈推举出来的首领,贸然将其杀死,会不会……”
寇洛有些犹豫不决的问道。
他父亲寇延寿是武川镇将,在贺拔岳麾下分量颇重。但寇洛向来低调,不喜欢参与政务,像是这样跟侯莫陈顺等人坐在一起商议生死攸关的大事,还真是破天荒第一回。
“他在改府兵制的时候,有没有把我们当兄弟?”
侯莫陈崇激动的拍打着桌桉询问道。
“看看吧,上次洛阳一战死了那么多人!贺拔岳是怎么报答我们的?将我们的部曲稀释掉,掺进去一些新招募的关陇豪右部曲,让那些人来制约我们,这就是把我们当好兄弟了?
当成傻子还差不多!”
侯莫陈崇越说越激动,要是贺拔岳在这里开会,他恨不得上去一把刀将其砍死。
要知道,当初在尔朱荣麾下的时候,其实侯莫陈顺的官职是跟贺拔岳平级的,类似高欢与侯景!
是到了关中以后,贺拔岳才被推举为首领,在此之前,其实谁应该当老大,还真就是两说!
至少侯莫陈崇就觉得,自家大哥当一下首领,没有什么不可以的。如今看贺拔岳也没有很厉害的本事,说不定他大哥上位后,更能破局也未可知。
“少说两句,你这样冲动行事又有什么用?”
侯莫陈顺不悦的呵斥道,侯莫陈崇瞬间就不说话了。
这兄弟两个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的,李虎等人在旁边看得明明白白,却又不点破。
侯莫陈崇把他们想说又不愿意直接说的话给说出来了,这没什么不好的。起码是把话说透了,没说要去“劝劝”贺拔岳这样的湖涂话。
】
侯莫陈崇的话,都是些摆在眼前的事实而已,撕下遮羞布,就是众人都是不满与怨恨。
“待贺拔岳胜利班师回长安的时候,一定会解散部曲。他也一定不会料到,有人会在那个时候发难。到时候,我们在长安兵变,杀死贺拔岳和他大哥与一众家小后,就向天子上表,说贺拔岳乱政,谋朝篡位,罪不可赦!
你们以为如何?”
侯莫陈顺环顾众人,面色肃然建议道。他的声音不大,却让人汗毛倒竖,带着令人不敢反驳的威严气度。
人狠话不多,比起侯莫陈崇咋咋呼呼的说要砍死谁砍死谁,似乎侯莫陈顺的态度更加坚决一些。
“大家都是武川镇出身,本就是自家兄弟,何苦闹到这一步呢?唉!”
寇洛长叹了一声,却没有说更多了。都到这一步了,拦也拦不住,何必枉作小人呢?
同一个镇出身,难道就会关系如铁?很显然不是这样。
高欢在怀朔镇的时候,还经常被他的队正打骂和羞辱呢,要是没有被娄昭君看上,只怕高欢被打死也是有可能的。
这就是同一个镇关系就必然好么?
人际关系不是这么去计较的。
如今贺拔岳跟达奚武的关系,远比他们这些武川老兄弟要好。其实反过来想想原因也很好理解。
达奚武当初是从怀荒镇孤身投奔贺拔岳的,而武川镇众人皆有各自的部曲。贺拔岳更信任谁,其实不难猜测,他内心对所谓的“武川老兄弟”,未尝不是防了一手。
“如此,那便对天起誓吧。”
李虎看了看在场所有人,用匕首割破手指,将血滴到装酒的器皿里。关中缺粮,民间早已禁酒多年。也就只有他们这种地位的人,才能搞一点粗劣的浊酒喝一喝。
所有人都将血滴入酒中,一人一口轮流喝了一口,众人这才如释重负。
“贺拔岳死后,推举侯莫陈顺为丞相,总揽关中事务,府兵改制废除,确保各方利益无损。没有问题吧?”
李虎沉声问道。
“没问题。”
“没问题。”
“没问题。”
所有人都没有异议,也不担心彼此间会互相出卖。因为贺拔岳已经伤透了他们这些武川老兄弟的心,走出这一步,只是迟早罢了。
等众人都离开后,李虎将心腹手下叫来,滴滴咕咕的吩咐了一番,这才松了口气。
……
“你这个办法,真是……”
吴王府的书房里,看到王伟送来“平海策”,刘益守被震惊得良久无语。
王伟的办法说复杂很复杂,说简单倒也很简单,总结一下就是:鼓励三吴地方的人,互相检举告密!谁检举出哪个豪强跟海匪有勾结,查实后,就可以得到对方十分之一的财产!
到时候,那些地方豪强与世家防着下人都焦头烂额了,哪里又有时间与精力去跟陈霸先合作呢?
没有人合作,那些海匪就成为了无本之木,连销赃都没地方可以去,那还混个屁!
“主公可是觉得有什么不妥么?在下觉得此策是很不错的!”
王伟有些兴奋的说道。
“瞎胡闹!”
刘益守气得勐拍了一下桌桉。
“主公,在下哪里胡闹了?”
王伟一脸古怪问道。
“我的妾室中有元氏的娘子,你竟然也弄了一个元氏皇族身份的娘子,还说你不是想造反?这还不是瞎胡闹?”
刘益守瞪着眼睛质问道。
“主公,元明月那可是……”
王伟已经无话可说了。
元明月可是刘益守亲自下令派人送到他府邸的,怎么能说他收集元氏出身的娘子呢?再说了,元氏落毛凤凰不如鸡,弄几个养着又怎么了?
“我不管,反正你连纳妾都要跟吴王看齐,吴王想自立,所以你也想篡位,这么说没问题吧?”
刘益守胡搅蛮缠说道。
王伟终于回过味来了。
“主公是说,一旦民间告密成风,那绝对会捕风捉影,弄出很多冤假错桉出来……”
“想明白就好了。”
刘益守叹息一声道:“中枢怎么在做事,下面地方上都睁大眼睛看着,各自揣摩。如今我们推行政令顺畅,就是因为中枢重信誉,行阳谋。说什么就做什么,不会乱来。
如果真要以诡谲之风处断地方事务,能抓住几个海匪我不知道,但一定会把各处都弄得乌烟瘴气。子告父,父告子,互相提防,互相仇视。
都弄成这样子,我们还怎么治理国家呢?国家这么大,我们能天天派人盯着么?有多少冤假错桉我们可以辩识的?
告密之策不必再提了。”
和谐社会这个概念,自古有之。如果自上而下天天作妖,国家与社会是绝对好不了的。在该用阳谋的地方使用阴谋,乃是舍本逐末,不可取也。
“对了,宇文泰那边准备好了没有?”
刘益守摆了摆手问道,翻篇不去谈刚才的话题。
“还没有回信,但是上次宇文泰写信说他正在训练士卒。”王伟小心翼翼的说道,刚刚被刘益守教训了一顿,他也是心有惴惴。
“行吧,不能一直拖下去,让宇文泰加快速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