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国和晋廷结盟已是各方心照不宣的定局,但和亲、献表、称藩却是所有人意想不到的。这意味着李寿彻底的倒向了司马氏,而司马氏几乎没费一兵一卒,便拓土千里!
虽然这千里之地仍是姓李,但对于大晋朝廷来讲绝非只图了个名义上的便宜,而是有至关重要的形胜意义。
一旦占据大江上游的成国归心,司马氏便缓解了如利剑般悬在头顶上的威胁,终于可以腾出手全力北伐了!
一直以来,李寿对于羯赵操纵叛乱之恨都是缄口不提的,可这三件事一做出来,等若狠狠捅了羯赵一记暗刀子,算是将脸皮撕破了。
羯人之怒,已然可以想象,脸被打成这样,这宴席是绝不会再去的了。
不得不说李寿提前透出了风声是很有先见之明的,否则羯赵使团宴席上骤闻这三件事,面上挂不住,非得当场掀桌子抽刀子不可。
而让羯赵上下震惊的还不止这些,宴席那边不多时又传来司马白要同娶成代两女的消息,正攥着请柬骂骂咧咧的石宣一下怔住了,暴怒恼羞交加之下,竟连骂人的词都找不到合适的。
敢情大赵从盛乐到成都几番谋划,到头来全是给死对头司马白做了嫁衣裳,白白给人送上了两房媳妇!
石宣冷笑了足足一盏茶的功夫,继而将请柬撕了粉碎,一刀砍翻了送请柬的内侍,随即出了驿院,直奔城门而去。
羯赵使团大队人马也浩浩荡荡跟在后面,这一气之下,竟连个招呼都不与主人打,赫然是要打道回国了!
李寿这边听闻石宣被气成这样,也是大出意料,不禁忐忑是不是做的有点过了。但开弓没有回头箭,他此刻若追出去送一送,只能落个里外不是人。
“从涪城镇拣选一个万人队护卫河间王,羯人若恪守军纪,便礼送出境。”
言下之意,若是羯人敢再犯秋毫,便不用客气。从成都到汉中,再入赵境关中,这送客的万人精锐已形同监视了。
今次以贺寿为名,行拉拢之实,晋赵两国明争暗斗几番交锋,从初时的晦暗不明,到西山论筵晋国占得上风,继而形势急转,乃到如今,最终还是晋国大获全胜了!
晋国使团自司马昱以降,无不扬眉吐气,都道总算不负皇命,可以风风光光回建康了。
所有人都喜气洋洋,唯独一个人除外,这场风光中的主角,司马白。
一千亲兵守驿院,一千铁骑擒逆首,破城,平乱,娶二女,今日宴中风光,全是仗他摧锋陷阵,他是当之无愧的主角。
如同冉冉升起的旭日,司马白正被所有人瞩目着,但他坐在那里,始终木讷着脸,不见一丝笑容,煞白的左瞳不时掠过幽光,似乎与喜气洋洋的筵席格格不入。
他倒不是故作孤傲,而是这场风光的代价让他难以承受。
王营一战折损仅半,殒命的将士不仅是他立世的根本,更是同他尸山火海里闯出来的袍泽。
成都一夜间残垣断壁,家家戴孝,这是他始料未及的。他曾对仲室绍拙说过,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当初攻破丸都山城,他尤不忍屠戮无辜百姓,而今却根本不能约束那些抢红了眼的友军。
最让他如坐针毡,不敢有丝毫懈怠的原因,是石永嘉就坐在正对面,不时笑岑岑的望过来!
司马白以望念观之,这妖女不是故作轻松,而是真的有恃无恐,全然成竹在胸的样子。
从那晚到现在,石永嘉没有任何举动,更连着整个羯赵使团默不作声,似乎根本不思扳回局势,老老实实的认下了这个亏。
但一个以天下为棋,动辄谋人一国,其智其能已近妖的主儿,这可能么?
她越不动,他便越不安!
司马白甚至怀疑眼前这些风光是不是真的,自己真的赢了么?
他不是没想过一刀将她砍做两半,干净利索,一了百了,但他就是不敢轻举妄动!
成国太子李势正在高声念着红虞郡主的嫁妆,李寿对女儿很大方,对女婿也已不是厚道所能形容的了。各类奇珍异宝一件件,一单单念下来,便是司马昱这种视金银如粪土的人也不禁动容。
司马白却一件也听不进去,他眼睛瞥向石永嘉,心里狠狠骂着,妖女,不得好死!
他知道她能读出自己心中的咒骂。
果然,石永嘉眉头挑了挑,然后举起了酒盏,隔空虚敬了过来,嘴角轻轻动了动,似乎在说恭喜发财。
妖女,早晚收拾了你!
司马白又暗骂了一声,仰头喝尽了盏中酒。
“甲,一万副!”
“戟,一万柄!”
李势的声音逐渐铿锵起来,司马白也终于侧目,众人的茫然也同他一般无二,怎还把这些军资也当做聘礼了?
可有心人稍一琢磨便看透了李寿心思,成国是不想直接出兵插手晋赵大战,以军资做嫁妆,既能敷衍姓石的,也能讨姓司马的欢心。
“弓,一万张”
“马,一万匹!”
李势依然没有停下来的样子,而司马昱已经抚掌微笑了,这李寿也太会讨人欢心了!
蜀地虽也不产马,但背靠凉陇西域,又临着草原,显然是便于贩买的。而丢了半壁江山的司马氏却无处寻马,是以江东极缺马,别的还好说,这一万匹马真是送到了大晋朝廷的心窝里!
“箭,十万支!”
“粮,十万石!”
厚厚的礼帖终于念完了,司马白仰头连透了三盏酒,心中万般感慨,何其敞亮的老泰山,怕不是要把家底都掏给女婿啊!
“殿下,说来惭愧,俺们贺兰家却没有这么阔绰,”
贺兰确的位置正巧在司马白的上座上,他一脸惭愧的凑进了妹夫,低声道,
“但千允的嫁妆,阿爹也是早早备下了的,原待成都事了,便要尽数托付给殿下的。”
司马白摇头道:“你是知道我的,我又岂会真的在意那些金银财货?”
“是阿爹知道殿下的志向,说那些阿堵东西殿下日后应有尽有,”
贺兰确沉声说着,话锋一转问道,
“护卫俺们入蜀的牛头卫,殿下既见了,前些日子也用了,不知可还顺手?”
顺不顺手?
没把我扎出一手血!
那晚带头劫掠的友军,就是贺兰家的八百牛头卫!
司马白强忍着没啐上一口,静了片刻方才点头说道:“平心而论,骁勇善战强过我的王营。”
他说的是大实话,马背上长大的草原人,其弓马精熟岂是耕田农户能比的?
“殿下谬赞了,怎能比的上你家王营?”贺兰确舒出一口气,欣然道,“但这些人世世代代都是贺兰家的牙兵,是贺兰家最忠心耿耿的鹰犬,是俺们草原上最悍猛善战的勇士,一点不逊于拓跋家的鹿卫。”
司马白诧异道:“你忽然说这些做什么?”
“这八百牛头卫,就是阿爹给妹妹准备的嫁妆,今后就尽随殿下驱策了!”
司马白惊道:“这如何使得?”
“天上的雄鹰,地上的猛虎,岂能无爪牙羽翼相附?就让他们随殿下去建康,哪怕做个看家护院的也好,山高水远的,千允有他们护卫,阿爹九泉之下也能安息了。”
还不待司马白说话,邻座的慕容恪也凑了上来,同样低声道:“我的两百金苜蓿也给你,让朔朗领着,随你去建康!”
司马白更惊:“阿苏德你这又是从何说起?”
“七哥儿,你且听我说,”慕容恪竟神情凝重,“你虽立了大功,但却未必是好事,别怨我直言,你司马氏的家风可不怎么样!”
司马白被噎的说不出话来,说起司马氏的家风,天底下人尽皆知——同室操戈,骨肉相残!
“殿下,咱们是一起长大的,我知道你的本事,更知道你的软处,你心太软了!而南人都是弯弯心肠,一个个笑里藏刀的,王营又折了近半,我着实不放心。这些金苜蓿都是你用熟了的,能托与腹心的,不比裴山他们差半点儿!你需带着他们防身!”
唉!嘿!
司马白叹了一声,忽然又笑了一声,端起酒盏,又是一饮而尽:
“谢了,都在酒里了!”
“白王好酒兴啊!”一个悦耳的声音响起。
宴席已至酣热,席中人纷纷起身相互敬酒,而石永嘉终于找上了司马白。
司马白心里一紧,打起了十二分警惕,暗啐一口,闷哼了一声,腔也不搭,头也不抬的又饮了一盏酒。
“慕容将军,贺兰将军,孤想好好敬白王一盏酒。”石永嘉冲那二人笑道。
二人不知司马白为何言语不逊,想来这二人怕不是有什么误会,自然无有不允道:“郡主请。”
“我还算仗义吧,没有拆穿你的鬼面目!”这是他自西山之后,同石永嘉说的第一句话。
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何替石永嘉守口如瓶,每每想与人提及此事,却又只觉不妥。
石永嘉呵呵笑着回道:
“那谢谢你啦,让曹小哭还能继续照拂你家那些残喘乞活的旧民。”
“不过拆穿了又能如何?石永嘉的侄儿尚无人敢动他分毫,何况石永嘉本人呢?”
两句话听着荒谬,实在再对不过了,怼的司马白竟无言以答,只瞪了她一眼:“你既能读我心思,我是不是就用不着说话了?”
石永嘉又是噗嗤一笑,在司马白面前,她似乎放下了曹小哭那种一直端着的风度:
“孤与你也算有夫妻之实了,白郎何必如此冷冰冰的模样?”
“你给我住口!陈留郡主的脸都不要了么!”司马白差点一盏酒泼到石永嘉脸上,他压低声音吼道,“我恨不能...”
“剥孤的皮?啃孤的骨头?”石永嘉接过了他的话茬,颇是嘲讽的说道,“各为其国,各守其民,此乃天道!”
“曹小哭都没说要剥你司马氏的皮,啃你司马氏的骨,你姓司马的却将姓石的恨成这般,果然好器量!”
司马白一怔,心里一品,倒觉的还真是那么回事,同为夺国之恨,他为何从来不认为曹小哭应该剥他皮,啃他骨呢?
他又莫名想到石永嘉曾经说的那句话,“沙场相见,生死无怨,江湖相逢,何妨一醉”,不禁怀疑自己的器量是否真的差了一筹!
“你来找我,就是为了调侃么?永嘉公主!”
“孤是来道贺的啊,喏,酒都擎着半晌了。”
司马白信了才怪:“呸!你身怀异能,肆无忌惮便可,何必兜圈子?”
“咱们数一数,你从天师那里悟了道,从孤这里得了规源血气,又霸占了孤的镜子,出人头地不说还抱得两个美人归,赚了偌大一份嫁妆,喜事连连,孤贺上一贺也奇怪么?”
司马白嘿嘿一笑,故意嘲弄道:“都是托公主的福,我倒想问一问,你是如何装出这么一副心平气和模样的?”
“哈哈,好似孤输给了你一般,孤可不是装的呢,孤还要谢谢你呢,帮了孤好大一个忙!”
“嘴硬!”司马白闷哼一声,冷冷瞥着她,被她笑的毛骨悚然,他已然看出这妖女不是强撑嘴硬。
不应该啊,她明明大败亏输了,究竟哪里出了问题,这妖女到底还有什么图谋?!
“你能看出孤的心神虚实,也该知足了,就别琢磨其他了,孤瞧着都累!”
石永嘉仍是笑呵呵的说着,
“莫急,孤给你预备了一份大礼,你必然惊喜的,倒时就知道孤究竟有何图谋了。”
妖女!真是妖女!你心中所想,俱为她知,如何同她斗?!
司马白盯着她,却忽然笑了起来。
他之前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棋子,意外陷入石永嘉的棋局而随波逐流,被石永嘉各种手段拨弄来折腾去,只能忐忑的揣测石永嘉意图,可不也一再挫败她么?
如今他一步步走到现在,石永嘉这个在幕后下棋的人已经被他逼到了前台,他已经和石永嘉正面交锋了!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有什么可担心的?!妖女有何可畏惧的?!
司马白端起酒盏,与石永嘉碰了碰,自顾一饮而尽,言笑晏晏道:
“从平郭到成都,我可是送了公主不少大礼呢,公主若不回个礼,我倒觉着奇怪呢!”
第二卷《三皇内文》完
敬请关注第三卷《既寿永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