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天险,吴蜀共有,江水滚滚,如龙蜿蜒,贯穿而下,朝发成国白帝,越峡道,过秭归,横穿彝陵猇亭,暮至大晋江陵。
其间两岸连山,林寒涧肃,山峡耸峙,遮天蔽日,白浪横起,奔流汹涌,凡计千二百里。
如此千里险水,自古便是长江上下两邦咽喉要道,事关两邦生死存亡,下邦拔白帝,上亡,上邦克江陵,下危!
江水自江陵东流,经武昌转寻阳,再至建康,仍有两千里水路。
若把江陵比作门户,那武昌便是定江的柱石。
武昌重镇,扼束江汉,襟带吴楚,北倚群山,南连河网,乃江防七寸所在,东南形胜腰眼。
故此西军七万劲旅在武昌开府设镇,逆江水向西支撑江陵,逆汉水向北为襄阳后援。若有外敌顺江直下,武昌便是拱卫建康的最强屏障。
外敌得武昌,建康如囊中物,大晋失武昌,则东南不保!
这武昌既为兵家要地,亦是商贾云集之所,水上舟船穿梭如织,陆上车马往返如龙,每日里财货周转不息,繁华更盛成都,而不逊于建康。
从成都归来的使团船队,便是在武昌靠岸休整的。捷报早由快船送去了建康,成国的嫁妆装了整整十条大船,落在后面缓缓而行,怕是刚过猇亭。
总算归还故里,人言近乡情怯,可在司马白身上却找不到丁点怯意。
北归之人还未登岸,便已被江南花花世界耀瞎了眼睛。
进城七日以来,司马白可谓日游名胜,夜登青楼,仿佛敞开了胸中抑郁,干脆将棘城里的那套做派搬到了武昌,虽未放浪形骸,但也绝能配起纨绔之名。
司马白自己夜夜笙歌不算,手下那群虎狼将士也都没闲着。
......
“不成了,今个是真的不成了!”
“熊将军,可是嫌酒不好?”
“怎会呢?!俺这辈子没喝过如此好酒,实在是喝不动了。”
“也怨某面子小,今个是第七日了,方才请到熊将军,反倒让将军受累了...”
劝酒人叫做徐霆,家中累世军戎出身,他以弱冠之龄便加了羽林军都尉,手底下虽不到一百人,却都是京城世家子,随便挑哪个出来,在建康城都能叫出名号。
但就是这样的腕儿,如今想请熊不让一干人喝酒,也是排了又排,等了又等!
他眼见硬灌不成,转而放下了酒杯,竟长叹了一声,
“其实俺是为自家妹子敬谢将军的。”
熊不让脸色一僵,暗叫一声天爷!难道又是一个提亲的?
“将军或是不知,我家到我这代里是一门男丁,就一个嫡出的妹妹,家中不论老少都给她宠上了天去,她要月亮都给她摘下来的!我那妹妹也算是建康城里能叫上号的闺秀,连南康长公主都甚喜爱她,隔三差五需得唤她品茶论画,这不长公主赴蜀贺寿,就把她也捎上了么!原指望她为长公主亲近,此去能长长见识,怎想到...”
话到此处,熊不让算是听出了眉头,点头关切道:“哦哦,那可无碍?”
“还不是亏了将军!我那妹妹总算是有惊无险。那日咱们羽林军隔着一道城墙,我心里火燎一般就是无法飞身去救,若非将军横立千军之前,她岂有性命回家?她若有个闪失,我家老爹老娘非得哭瞎了眼睛不成!”
旁边人也跟着起哄道:“熊将军此刻不喝也成,待回了建康,让徐尉家老爷子摆上一场!”
“想当年老爷子可是追随先帝平过王敦之乱的,老爷子的酒熊将军必喝!”
熊不让听了脸上一红,连忙笨手笨脚的朝东南遥敬:“那怎么成!怎敢劳驾老爷子!我喝便是了!”
徐霆大喜:“哈哈,咱们不醉不归,今晚这怡春楼最红的小娘,得给我不让兄弟留着!”
熊不让兀自摇头苦笑,这样下去铁打的汉子也撑不了几天,他不禁琢磨,是不是也学肚儿装个病,下次打死也不出来了!
…...
“裴将军留步,这是敝上的一点心意。”
来人毕恭毕敬,双手奉上一个礼盒。
裴金虚让一番,入手竟是一沉,来人微微一笑,揭开礼盒一角,眼前一片金黄。
裴金连连朝外推去:“这可怎么使得?!”
“小赌怡情嘛,将军今夜账目都算在我家樊帅身了,且回去睡个好觉,明日再战!”
裴金惊慌道:
“无功不受禄啊,吃了樊帅之酒已然万分感激了,这赌账怎能再使樊帅银子?”
“这算什么?将军日后久居建康,使钱的地方更是不胜烦举,我家樊帅为人最是慷慨豁达,裴将军慢慢便知!”
裴金又朝酒楼上张望了两眼,还是犹犹豫豫。
那人心领神会:“裴将军放心,封二将军和端木将军那里也都备好了的,我家樊帅对部署不仅慷慨,更是公心体恤。”
裴金终于不再推辞,哈哈笑道:“那便多谢啦!某就先告辞啦,看来那俩憨货不输光裤衩是不走了!”
......
“要说胡人不知礼,真是不冤他们,咱们已然连请三宴了,竟连该回请了都不自知!”
“何止胡人,昌黎王手下尽是如此,便如咱们都欠他们一般。”
“要说也不怨他们,这些当兵的兜里能有几个钱?怕是昌黎王吝啬吧!”
“必然了,如此精兵悍将竟不知体恤,留不住人呐!咱们尽可报与庾相,那妖眼子冲锋陷阵再是勇猛,到底也只是个莽夫罢了。”
“嘘,噤声,他们尚未走远。”
“又有何妨?席间咱们也试探了一二,可见这些人维护过司马白?”
可足浑朔朗和贺兰巡守醉醺醺仰在马背上,俩人只顾扯着醉话,哪里听见背后人的诽议。
“朔朗兄弟,你说南人为何如此款待咱们?只瞧咱们弓马好吗?”
朔朗剔牙道:“多半如此了,还能图咱们什么?”
“某可不想欠他们酒肉!方才俺要结账,你为何拦着?”
贺兰巡守骂骂咧咧道,
“俺岂缺那几个酒钱?光俺家姑娘就塞了俺好多银钱,让俺该花钱时不要小气,千万别堕了姑爷颜面,嗨,七天了,一两银子也没使出去!”
朔朗四下瞅了瞅,低声笑道:
“巡守兄弟,有个道理你需得懂,殿下的心思你别猜,但殿下的话却不能做走了一丝样...要说总这样吃请,俺何尝不难为情?但既在殿下麾下,日后少不得与这些南人卖命,吃喝一些也无妨的。”
“这种日子在草原上哪里敢想,但俺还是心里不安,”贺兰巡守忽然笑了起来,“这南人瞧着精明,实则蠢到家了,朔朗兄弟,你不知他们私下和俺说了什么,哈哈,竟想要俺转投他们麾下,哈哈,俺家姑娘嫁的可是昌黎王,不是那个什么大国舅!”
“哈哈,不瞒巡守兄弟,我可足浑朔朗瞧着他们也是傻的冒泡!”
“朔朗兄弟,咱俩真是投缘,不如,咱们再去找些乐子?”
朔朗大喜道:“好哇,南人肚肠太弯,酒量却太软,俺还没尽兴呢!我约么着咱们就是回去,家里也未必有人,还不如咱们自己去找些乐子呢,反正殿下也不管的!”
朔朗这句话倒是没错,有人请他俩吃酒,其他人也不会这么早回去的,七日来,整个王营上下,全放了羊!
其实也怨主人太好客,不论同行的羽林军还是做为东道主的西军大都督府,都使尽了法子与司马白的王营套亲近。
自裴山、熊不让等领兵中坚以降,乃至队正百夫长们,日日都有人请酒坐席,从起床喝到日落,从掌灯闹个通宵,顿顿大宴,餐餐不落!
武昌大小酒肆歌楼的席面上,一时间全是操着北地胡音的兵头子!
这些尸山血海里闯出来的骄兵悍将,有一个算一个,深陷了温柔乡里。
而司马白非但不约束,简直是蓄意放纵他们玩乐,只是约法三章,让各人心中有数。
一是遇事不必忍气吞声,但不能触犯军法;
二是有人请送来者不拒,但不可自掏腰包;
三是不妨卖弄武艺,却不允自耀军功,尤其不准夸赞司马白!
有犯者,司马白奉上仪程,请出王营!
王营里不乏有心人,都瞧出了司马白外松内紧的窘况。蜀中一役,他连着王营上下声名鹊起,早就有人开始忌惮他,更惦记上了他手下这支虎狼之师!
分化拉拢瓦解,以金银美色诱之,这都是心照不宣的,关键司马白只能敲掉牙齿咽进肚子,仿佛平阳上的老虎,浅水里的蛟龙,任人鱼肉。
总不能谁请他麾下喝酒,他就与谁翻脸吧?!
便连司马白私下里都忍不住自嘲,如此自污世上罕见,倘若一辈子非得如此,也不算冤枉。
“别再喝了!殿下是否做的太过了?真不怕他们被人拉拢,生出二心?”裴山正襟危坐,冲对面的司马白提醒道。
司马白呵呵笑道:“管不住的,留多少算多少吧,他们有谁是欠我的?就该死心塌地跟着我?若有好归宿,我也替他们开心。”
裴山被噎的哑然苦笑:“你倒是洒脱,那趟西山真是没白去,最好再学学老天师遁出红尘。”
“嘿,那老天师瞧着也不是个好东西!”
司马白啐了一口,整坛的老酒也压不下他心中忐忑,他从出成都起,心里边没安稳过——石永嘉说的大礼,究竟是什么呢!?
窗外一缕江风吹来,带着几分寒气,司马白紧了紧外衫,朝远处望去。
幽白的瞳子穿破夜色,将水陆两岸尽揽眼中,江上商船密布,衔尾数里,陆上楼宇繁错,灯火歌呼,市邑雄富不过如此了!
司马白一时间竟瞧的痴迷了,久久方才长叹一声:
我家真好啊...
谁若想毁了这一切,需先杀我司马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