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
内阁阁臣,各部侍郎以上的廷臣站在宫门外,不时的向内里张望着。
“张居正死了才多久,又有一个自诩改革的人出现了!”
“而且这个人还是一个刚刚束冠,乳臭未干的小子!大言不惭,自不量力!”
“各位,这位朱指挥使可不是大言不惭,你们难道没有看到锦衣卫送到各部的那篇文章吗?张首辅的改革差点都被他批成糟粕。”
“但是我们不得不承认,这篇文章,从另外一个角度阐明了张首辅改革失败的原因,我有些认同文章中阐述的张首辅改革失败的原因,而且认为,正如文章分析,是失败的根本原因!”
“什么张首辅!张居正是一个差点窃国的奸贼!”
“不许如此污蔑张首辅,张首辅虽然有各种令人诟病的地方,但若说他是窃国奸贼,就有些公报私仇了!”
……
站在最前面的阁臣听到后面的议论声逐渐演变为吵架,许多人面露无奈之色。
这就是张居正改革导致的一个十分恶劣的结果。
张居正对于不同政治立场派系的人,在改革的过程中,就是冒头一个粗暴踢出局一个。
这种简单粗暴的手段,给中枢造成了一种很不好的风气。
但凡不同意见者,就一定要想尽各种办法整垮。
政治斗争中失去了妥协。
越来越变得仿佛只剩你死我活。
这种你死我活的斗,导致的结果就是为了斗而斗,斗的忘记了国事民事。
当一个臣子心中为了斗,而忘记国事民事。
心中不再有身为臣子的责任感、道德廉耻感后。
这种斗必然会发展成一种为个人私利而斗。
“一直以来,有些人私下里骂我们是顽固不化,腐朽不堪的保守派,是我们阻碍了张居正的改革,颠覆了张居正的改革成果。”沈一贯忽然一脸感慨的说道:“一直以来,我们都默默的承受着这种委屈。”
“今天这篇文章让我这十几年无处吐露的闷气总算宣泄了。”
“我们反对张居正改革,难道真的如外人认为的一般,为了个人的私利吗?”
“不是,我们反对的是张居正改革过程中,严于律人,宽于律己的这种蛮横作风,这种让本就糟糕的风气变得更加糟糕的行为。”
于慎行瞥了眼沈一贯,眼底闪过一丝鄙夷之色。
这篇关于改革,十分出彩的文章,算是给沈一贯这群小人找到了辩解的借口。
当然,于慎行并没有因此而埋怨朱恪。
朱恪那篇文章的目的,不是为这些私利小人,提供攻歼坐师张居正的把柄。
其本意是深挖剖析前人失败的原因,总结原因,为卫所改革指明道路。
小人总是可以抓住一切机会,扭曲一切,来拼命为自己冠冕堂皇的言论和行为摇旗呐喊。
于慎行非但没有怨恨朱恪,反而在读了朱恪的那片文章后,豁然开朗。
他十分认同其中的观点,当初他就是看不惯坐师奢靡的生活,改革派掌权后,内部一朝得志的霸道行为,所以才向坐师张居正直谏。
可惜坐师听不进去。
可惜当初他于慎行也只是看到了改革派不好的风气,敢于直谏坐师,他却没有看到这种不好风气对改革的消极影响,以及环境风气的恶劣影响。
不待于慎行开口,首辅赵志皋担心沈一贯激起内阁的争斗,抢先开口沉声说道:“张首辅之事陛下已有定论,没有必要再说了。”
“我们来这里,是关于要不要改革产生了争论,需要陛下圣裁。”
在蓟州卫的改革和整顿初步成功的消息传来,尤其是锦衣卫将朱恪这篇文章送来后,在中枢激起了强烈的争论。
有人认为应该全面效仿朱恪在蓟州卫的改革,将卫所整顿在天下全面推动下去。
反对者则以朱恪大逆不道,身为指挥使,却在改革的过程中,剥夺了卫所征丁征兵的权利,这是在践踏祖制!
反对者主要是当初反对张居正的保守派。
这群人最为激烈。
他们惧怕一切的改革。
尽管只是卫所,但是他们担心这种专针对卫所的改革,会成为一个撕裂他们利益的突破口,引发全面的改革。
张居正当初也是一点一点的改,逐步对大家利益损害更加严重。
以沈一贯、叶向高等人为首的保守派,拿出祖制反驳,让赞同的赵志皋和于慎行等人束手无策。
这些祖制可都是洪武皇帝钦定的。
他们做臣子的可不敢在这些祖制上面发言,争论到最后,只能把官司打到皇帝面前。
就在这时,众人就看到漆黑的宫殿深处有人走出来。
只见骆思恭与陈矩二人身后跟着一群宫娥太监走了出来。
众人在陈矩出来后,李恪急切围上去:“陈大监,怎么样,陛下什么时候召见我等?”
陈矩看了眼众人,沉声说道:“陛下乏了,下旨要休息,不准任何人伺候,任何人打扰,各位大人还是先回去吧。”
赵志皋等一群人不由傻眼了。
刚刚这段时间,皇帝开始召见廷臣了,怎么忽然间好像又回到几年前了。
众人失落担忧的离开。
担心好不容易缓和的君臣关系又回到几年前。
“若是中枢再如几年前,那么就是朱恪这个大言不惭,乳臭未干的竖子造成的!”
“什么人杰,分明就是祸国殃民!”
“……”
有人很快就将此归罪朱恪,以此攻击朱恪,其心到底是担忧朝政,还是以此攻歼朱恪,阻挡可能发生的改革潮,就不得而知了。
宫内。
烛火摇曳,朱翊钧坐在软榻上,手中拿着锦衣卫呈送的蓟州卫指挥使衙门的邸报。
渐渐地,朱翊钧眼中有泪水流出。
“先生。”某刻,朱翊钧轻喃一声。
能让皇帝朱翊钧称呼先生的,放眼天下,只有已故的张居正。
“世人只道学生亲手推到了先生的改革,下旨鞭尸先生,是为了出一口先生多年严厉约束管教的闷气,是单纯的为了集权。”
“可世人又怎知,先生酒泉之下又怎知,先生轰轰烈烈的改革,以改革形成的改革派,在学生亲政后,已经迅速腐化堕落,变得骄奢淫逸,并且他们已经在段段时间内,形成了一个利益集团。”
“先生提拔的改革派,亲自制定改革措施的所为改革派,已经成为了依附在改革上的米虫,他们制定了规则,他们深知规则中的漏洞。”
“学生疾风暴雨式的改革,依然几乎完全崩溃,而且成为了学生亲政掌权的阻碍。”
……
自言自语说着,泪水再次从朱翊钧的眼角滚落。
许久后,他才又一次仔细研读手中邸报上的文章。
其中关于改革者要以身作则,律人先律己,正人先正己,改革的目标只是衡量改革成果的数据化,改革的最根本目的,是通过改革者自身的德行操守,扭转环境不良风气,使整个大环境风气焕然一新,良好有序发展。
用环境风气,影响感染更多群体,赞同改革、支持改革,认同改革。
作为亲历张居正改革,又亲自推到张居正改革的人,朱翊钧看到这段话,多年来的失落和困惑顿时间豁然开朗。
“生子当如朱恪……生子当如朱恪……”
朱翊钧眼神极为复杂的看着邸报,语气极为复杂的轻喃道。
延禧宫。
“娘娘,打听到了,现在虽然不知陛下的情况,但是从乾清宫出来的宫女说,陛下看了邸报上的文章,当时眼睛就变红了,然后就把她们赶了出来。”
郑氏正在详阅邸报的时候,其贴身心腹宫女在旁边汇禀着。
“这个朱恪从陛下的法眼,走进陛下心中了。”郑氏冷不丁略带一丝感叹说道,放下邸报走到窗边。
看着窗外出神,某刻吩咐道:“通知郑千户,以本宫的名义,送十万两银子去太平寨,就说是三皇子给朱恪训练新军,三皇子希望朱恪能够成为大明的中流砥柱!”
郑氏比谁都了解丈夫。
她可是被皇帝独宠了十几年,即便现在,皇帝依旧心心念念着她。
外人只知皇帝对张居正的狠辣无情。
却不知皇帝对张居正的愧疚,多少次皇帝在在她的寝宫中,午夜梦回中叫先生。
皇帝自国本之争开始后,就不见廷臣。
谁都以为皇帝完全是因为国本之争。
但没有人注意到,这是皇帝鞭尸张居正,清洗遍布朝野朝外改革派,刚刚励精图治几年之后。
郑氏清楚的知道,皇帝懈怠,是因为皇帝目睹了张居正改革的失败,自己励精图治亲政几年,发现竟然无法扭转大明朝已经病入膏肓的弊病。
彻底心灰意冷了。
国本之争只是一个诱因。
真正的原因是国事的糟糕,改革无望,束手无策引发的心灰意冷!
也正是因为这样,郑氏才明白,自己儿子的位置并不那么稳固,所以她才不断的迫害朱常洛母子,各种各样的动作不断。
其目的就是增加她儿子继承皇位的机会。
此时,郑氏敏锐意识到,那个年轻,军阵双优的年轻边军军头的文章,已经在皇帝心中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影响。
或许,皇帝已经将深埋心中,对张居正这位先生的愧疚、思念,转移到了这个年轻军头身上。
所以她才做出朱恪走入皇帝内心的判断。
仿佛验证了郑氏的猜测一般。
当天皇帝独处直到傍晚。
当皇帝走出乾清宫之际,就给北镇抚司衙门下了一道命令:密切关注戚家军与朱恪新军对抗演练结果。
收集参与蓟州卫改制士子名单,凡这些在蓟州卫卫所整顿有贡献士子,科举考试,中进士者,特予以君前殿试面圣之机!
仿佛这只是奖赏改革过程中,有功士子的一项殊荣。
可敏锐的人已经察觉到,皇帝恐怕是要通过殿试来观察这些人,是否可以成为改革的急先锋!
而这也从侧面表明,有一场声浪巨大的改革浪潮似乎又要来临!
无数守旧者,面色巨变,紧急串联!
同时也密切关注着戚家军与朱恪新军的对抗结果。
这一次,反而希望朱恪能够狠狠地栽个跟头,在皇帝心中失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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