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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七百一十七章 商行(下)
    宣缯眯起眼睛,看看贾似道,再看看契约上的花押。

    这章恺在最近这几年里,靠着往来北方港口赚了大钱,宣缯在庆元府的族人猜测,他应该是背后靠着定海军的某种关系。

    贾似道见此花押,态度又稍稍突兀了一点,似乎不光是听说过名声那么简单。

    说不定这章恺和贾似道二人,还有暗中的勾搭。

    不过这也无妨。

    去年初史相公迫于某些压力,示意各路市舶司阻断与北面的粮食贸易。那一趟以后,许多官员贵胃都有损失。于是他们面上不露声色,暗地里都在鼓励贸易,甚至以自家的权势为走私保驾护航。

    眼下来看,说到和中都方面的关系,各种各样的论调此起彼伏。但说到和中度方面的贸易,好像谁也不愿多提。一直跳着脚要求朝廷严加管控,并鼓动沿江制置司水军参与打击走私的,反倒是某几位与茶马司相关的人物。

    因为随着海上贸易越是繁荣,临安地界的马匹价格渐渐往两百贯上走;而朝廷往年拨给茶马司,用来从川、广两地发纲马至临安的耗费,却高达每匹马五百贯。这其中的差价,真乃无数官员胥吏衣食所系,不能轻易放弃的。

    反倒是那些喜欢唱高调的士大夫们,因为眼看着族人或同侪从海上得益渐多,抵触便不强烈。终究没人非要和钱财过不去,偶尔有人逼问意见,这些文人总有舌灿莲花的本事,正说反说、这样那样,都有道理可讲。

    所以这章恺若真能勾连北面,宣缯反倒放心。

    至少,自家这些年来慢慢积攒的钱财,安全上肯定有保障了。如果上海行成立的簿册上没有吹牛,两万贯的本钱投入进去,一年至少也能赚个七八千贯呢!

    只消此行没什么大的纰漏,未来数年都会很顺利的。北面的强敌尽可以经营武力,而大宋之民丰阜富,便是大宋的凭藉。

    中都方面要维持财政,少不了和大宋的海上贸易,开封府方面要供养他们十三都尉的精兵,也少不了大宋的岁币赐予和榷场贸易。

    随着这两家在财政上与大宋的联系紧密,其风气也将逐渐受到大宋的影响。宣缯前阵子特地查问过,行在各地书坊凋版印刷的书籍,一向都大量向北出售。其中不止包括释、老、儒家的经典,还有朱子、诚斋、放翁等先生的大作。这还是在朝廷厉行书禁的情况下,如果在这上头加以鼓励,用大宋的文风雅韵来浸染粗鄙之北人,说不定……

    如今的东西两金朝廷,严格来说都是急就章的凑合结果。但要求政权的稳定,就不能光靠着盘马弯弓,总得拿出点政治理念。而那些执掌重兵的宿将元勋,迟早会转化为朱门高第,在此过程中,哪里少得了读书?

    所以,己方以贸易扩张带动文化上的交流,如果行动够快够有效率,还会有点别的惊喜?

    此时轻舟顺水,海船直放明州。宣缯年纪虽长,体格却不错,而且自家就是庆元府人,自幼近海,并不晕船。这一路上,他便反复盘算着,怎么在中都以文会友,宣扬文教,怎么向开封传播程朱之学。

    所谓上国伐谋,下国交兵。

    定海军那边的意图,是分享海上贸易的巨大收益,以巨利拉拢大宋朝堂群臣,从而保障他们的这条海上生命线。这是伐谋。

    而大宋若能传播学问,分享大宋的文治理念,进而提前在新生的周国内部埋下伏线,拉拢有志于安享太平之人,也是伐谋。

    何况此举同时还能宣扬华夏之道统,岂不美哉?

    宣缯生出这个想法以后,越盘算越觉得不妨一试。此后数日,他在船舱里草拟了好几分写给文友的书信,又开始演练自家话术。为了做到纯熟,他还拉了贾似道一同参详。

    贾似道嘴上应和,心里却有些同情。

    郭元帅乃至定海军的将帅们,自然是有理念的。但他们的理念,是战争搏杀求胜的理念,是维持武人争竞之心的理念,与大宋奉为圭皋的那套,其实南辕北辙。不知道宣缯看见天津府里每日里杀气腾腾的国子监,该有多么绝望。

    他对这老儿倒没什么恶意,于是沿途时不时地打岔,拿出些似真似假的传闻,讲述定海军崛起的经历,以此稍稍打消宣缯的妄想。船只将至庆元府,他又说说预备北上的船队规模之庞大,携带物资之丰富。

    从敢浦到庆元府的鄞县,水路不过两百里,而且全程都在钱塘口和苏州洋之间,航道甚深,虽有涌潮,无碍船行。海船行程甚快,只用了两天半,越过钱塘口,再花了半天,跟随诸多船只顺甬江鱼贯上下,就抵达了鄞县东渡门以外,赫赫有名的三江亭。

    三江亭位于鄞县的渔浦门和东渡门之间,整段河岸全都是连绵码头,唤作江厦港。

    这座港口由东西向排列的多座码头组成,每一处码头都用长条形的巨石叠砌,长达十余章,外围还有碎石铺设的防波堤和灯塔,规模极其巨大。

    贾似道和宣缯在船上便见每处码头都停满了船只,最小的一条也与两人乘坐的福船相彷,放眼眺望,桅杆如林,船帆如墙,更有不下数十艘的船头,挂了簇新的“上”字标识。

    与码头相连的,直接便是规模巨大的仓库和庆元府市舶司。无数人挑着担子或者推着车,正在码头的道路上往来奔走。

    待到负责联络物资发运和手续办理的部属登岸,两人踏着晃晃悠悠的木板下船。因为人潮过于密集,更只见周围一颗颗梳着发髻、包着布的脑袋汇成一片,犹如黑压压蚁群汇聚,人人挥汗如雨,忙忙碌碌。

    宣缯正要赞叹几句,忽然咦了一声,感觉到了一丝异常。

    码头的尽处,平时只有几个吏员晃悠,今日却多了许多兵卒值守,带兵的军官又神情严肃异常。莫非是有什么大人物来了?上海行的生意将要全面铺开了,这时候再怎么眼红,也得等到下一年再议合股吧?难道还有谁会跑到庆元府生事?

    贾似道也微微觉得不对。

    他拉着宣缯往道路旁边一退,随即有十余名兵卒簇拥着一个官员,拳打脚踢逼开人群。码头道路狭窄,此举顿时闹得鸡飞狗跳,有人本就靠着江畔行走,勐然被推挤一下,几乎落水。壮丁们大声抱怨,但这一行人恍若无闻,只顾着往两人座船方向狂奔。

    那官员显然是从市舶司官衙方向一路直奔过来的,这会儿随着跑动,满头满脸都是汗水飞洒。贾似道前阵子见过此人,他是经常插手市舶司事务的浙东提举章良朋!

    宣缯立时扬声问道:“章兄,莫非有事找我么?”

    章良朋勐地止步,在人群中左右探看。见到宣缯以后,他箭步上来,扯着宣缯的臂膀,把他一直拉到码头边缘。直到靠着某条巨舟的船舷方位,左右接近之人也被兵卒们赶开,章良朋才附耳低语:“开封金兵大举南下,势如破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