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赫巴鲁一声令下,他们也紧随号令,拈弓搭箭。
这些军吏的年纪,都和阿鲁罕差不多,四十朝上。其中有三个汉儿、一个黄头发的胡里改人,一个契丹人。汉儿里头,还有一個是河北地界上,被李霆一声令下拆散了猛安谋克,视为汉儿的女真人。
这些人,全都是被大周陆续吸纳的金军老卒。
在金国崩溃以后,出于安抚和吸纳降人,安定地方和人尽其才的目的,对愿意继续从军的金军,大周不拘一格地招纳使用,既不歧视或忌惮,也不刻意去纠结其族裔。
不过,基本的拣选程序还是有的。只有身强力壮,具有一定武艺和作战能力的好手,才会得到统一整训的机会。
整训过程中,对大周存有怨望,或者有什么私下瓜蔓串联的,都被陆续剔除,最后就还要能适应艰苦训练,凭本事通过考核的,才会被分拨到各路大军之中。
考核的难度,自然也不低。郭宁早就在各种场合强调过,他并不觉得,大周境内只有汉儿才能立足,但也绝不会因为要照顾和拉拢异族或降人,而对他们特意照顾。
有本事的,自然飞黄腾达,大周初建,有的是用人的地方。
没本事的也别指望朝廷恩典,不如老实回家种地过活。这种人数量不少,地方官府也并不苛待,该给的,该照应的都给。
至于一些特别冥顽不灵,总是给朝廷添堵的人,就比较惨了。他们被发配到了各地的铁矿或者铜矿、煤矿,运气好些的,也被赶着到处修路,没有三五年不得脱身。
阿鲁罕作为招讨司的监军,全程参与了对大金降军的整编过程,期间陆陆续续挑拣了训练官不太看好的数十人出来,充为他监军系统的成员。
这些人都是老卒,而且是经历异常丰富的老油子,战斗经验不差尚在其次,吃喝嫖赌都很精通。最关键的是,做了几十年的吃瓜看客,深悉当年大金军中各种抓丁、逃役、吃空饷、喝兵血、坑蒙拐骗欺压良善的奸滑手段。
他们忽然被抽调出来跟随阿鲁罕,起初简直莫名其妙。
有人浑浑噩噩,只觉得自己是军队里打混的蛀虫,脑子里只有些屁用不顶的腌臜套路,怎么就当上军吏了呢?
也有人心中窃喜,觉得地位既然高了,满身的技艺不用来捞钱捞好处,岂非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但他们很快就接受了更严格的训练,他们中有些人忍受不了,夤夜逃跑,然后又被抓回来,被录事司特殊的手段整治到欲仙欲死。
有些人还真的死了。
最终活下来的这些人明白了,曾经是金军里的烂泥死狗没错,但现在,他们需要成为大周的军队里最可靠的人。大周用他们这样的人,就是绝不允许他们曾经习惯的一切,出现在大周的军队里。
过去的两年里,他们一起解决了不下十余个军中的恶霸,有些甚至已经做到了都监、总管的要人重将,也被他们掀翻。他们还参与了招讨司麾下至少半数军队的整训,不断地剔除军队里朽烂的杂质,确保这支军队始终保有强悍的战斗力。
这日子过得,比起身处大金治下的军队,未免太辛苦。但没有任何人会怀念大金国,因为新的人生让人心里舒坦。
眼下他们跟着阿鲁罕来到蒙古附从军中,接着该怎么做,所有人早都熟极而流。
至于眼前的厮杀……
就算几年不在战场,数百骑对战始终是小菜一碟,没什么可吹的。
阿鲁罕或许有点身份,但监军系统的军吏们,从来不是高高在上的老爷。他们是军队里的一部分,和任何将士一样,上得山,下得海,喝得烈酒,杀得强敌,打仗是本行!
弓弦弹动的嗡嗡声响,汇集成沉闷的轰鸣。大周的军械生产水平,远远高于蒙古人,所以两边都是骑射,他们的射程更远,发箭更早。
第一轮箭矢抛射出去,射倒了两三个人。军吏们更是一无所获。
这成果未免太差。
伯牙吾部骑兵的队列本来就松散异常,每一骑间隔数丈之远,当着箭矢泼洒的瞬间,则骤然分开为两股,行动快如闪电。
一股从苏赫巴鲁等人的侧面奔腾而过,由西向东疾驰着,马上骑士纷纷开弓还射;另一股骑兵数量少些,藉着马蹄激起的烟尘,往战场西面兜转,倒似要和豁罗剌思人汇合。
苏赫巴鲁的脸色有点难看,立即断喝:“往西,再射两轮!”
草原上千户部落的实力,大体上可以按照与黄金家族所在的蒙古乞颜部的亲疏来划分,建立得越早,就越得成吉思汗的信赖,地位越高,实力越强。比如最早建立的六十五个千户,普遍比后来填充到九十五千户的后辈强些。九十五千户里垫底的几个,也比后来充为一百二十九千户的那些要强。
但伯牙吾部比一百二十九千户里排名靠后的那些还不如,他们是在成吉思汗击破花剌子模,控制河中数千里土地以后,才建立起来的千户。
他们甚至都不是蒙古人。
苏赫巴鲁咒骂他们是钦察人的杂种,其实他们上溯源流,最早出于突厥的乌古思人,后来迁徙到西域,与钦察人的后裔康里人混居。而康里人在西域的主支,后来成了花剌子模的后族,那花剌子模算端摩诃末的母亲秃尔干,就是伯牙吾氏族人。
早前听说,杀死成吉思汗派出的使者,为蒙古军提供西征借口的,就是一个花剌子模国的康里人将军。
这事情发生以后,成吉思汗表面上暴跳如雷,声称你要战,便作战,其实兴兵之时,心底里未必没有窃喜。更不消说康里人的首领,苫灭古麻里氏和她的儿子曲律和牙牙两人,都在蒙古军抵达后叛变了花剌子模,主动为蒙古人充当乡导了。
所以蒙古大军扫平花剌子模以后,对康里人甚是优待。苫灭古麻里氏和她的儿子曲律和牙牙始终领有相当的兵力。而在草原上,成吉思汗更授意镇国公主出面,临时拼凑了一些伯牙吾部的零散种落,建了一个千户以示也克蒙古兀鲁思对他们的信任。
这种临时拼凑的千户,既没有凝聚力和忠诚可言,更严重缺乏军事训练和军事装备,真不在苏赫巴鲁的眼里。
但中原和草原毕竟隔绝,哪怕有许多商人往来,哪怕有苏赫巴鲁这样力求融入汉儿的蒙古那颜为信息来源,有些事情,他们还是没能搞清楚。
眼前这拨来袭的伯牙吾部骑兵,并非草原上那个凑出的千户,而是实实在在的可战之军。
年初时,蒙古四王子拖雷向成吉思汗建议,草原不能持续空虚,但蒙古大军主力又必须在河中镇压地方,徐徐扩充本部。所以,不妨调动花剌子模国的地头蛇康里人的军队去往草原。
花剌子模的余部远离河中,蒙古人对河中的梳理便能从容措手,而康里人和伯牙吾人在草原毫无根基,只能听任黄金家族的驱使。
这个建议得到了成吉思汗的赞赏,于是包括苫灭古麻里氏和她的儿子曲律和牙牙领有的数千骑兵,还有伯牙吾部的一千精骑全都被动员起来,成吉思汗麾下的重将速不台又从蔑儿乞、乃蛮、克烈等部抽调若干人马,再配以在叶密里河流域各部征集的战马一万匹。
这支部队组建以后,立即被派到草原。河中与蒙古草原相隔遥远,他们用了数月,前部陆续抵达草原,还在等待别勒古台出面分配草场,就撞上了早前脱离草原的蒙古叛徒们,嚷嚷着要别勒古台的脑袋。
亏得别勒古台还发出了巨额悬赏,分派了无数人手去寻找那两个失踪的汉儿!中原人真是蹬鼻子上脸,欺人太甚!
事发仓促,各部病例一时难以调集,别勒古台哪里会放过这支新赶到的军队?立刻就将之派了出来,要他们南下正面迎击蒙古叛徒们。
此时伯牙吾部的将军土土哈挥动手中的小盾,打落两支从高空落下的箭矢。
他是新降之人,虽知部属疲惫,却依然力图建功报效。但此刻他看着眼前的敌人,又觉匪夷所思:“这些不都是蒙古人么?成吉思汗的威力覆盖万里,蒙古铁骑所向无敌,就这样,还止不住草原本部的蒙古人叛离?这些叛徒是疯了?傻了?还是天生的狂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