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重人流中,莫邪几人急切莽撞地朝前追去,掀翻了无数行人摊贩,街市上惊呼叫骂声一片。
一道白影冲天而起,迅捷无比在房梁上紧紧咬住陶夭夭的身影。
她刚钻进一条小巷,眼前白影一闪挡在了陶夭夭面前,又是那多管闲事的玉郎。
夜风已经让陶夭夭稍微清醒,当下眼底有些赧然,娇嗔道:“哥哥,我随便走走......你们不能这样把我当犯人。”
玉郎低声道:“夭夭,不要闹了。”
陶夭夭心知不是玉郎对手,逃也是绝无指望,眼珠转了转,道:“哥哥,要不你陪我走走,我不要莫邪跟着,她老管我。”
“这……你别动跑的心思就成。”玉郎不甚爽快地答应了。
他这是笃定陶夭夭在他手里跟本没跑路的可能,是自信,也是轻视。
玉郎向她走过来,温声道:“你要去哪里,我陪你。”
“去哪里都成,甩开后面那几个。”陶夭夭一派天真。
鸡蛋不碰石头,见好就收,顺势而为,一直是她在现代世界的行事准则。
转眼间她就把茫然和忧伤藏起来了。
“好。”玉郎回答太干脆。
话音落,他便捉了她手臂一带,脚下一发力,陶夭夭直觉耳畔风响,一会便折到了另一条街上。
莫邪的声音彻底听不见了,陶夭夭的心底一阵轻松。
想想和这样俊美的男子一同看灯火赏星河,也不失为一种美好回忆。
当然若能再喝点小酒酒,简直不要太美。
才想到酒,陶夭夭就说出来了。
玉郎沉吟片刻,道:“你可别动歪心思。”
陶夭夭知道他什么意思,偏偏要曲解他的意思。
她狡黠笑道:“哎呀,哥哥是不是怕喝醉了被我欺负啊,放心啦,虽然哥哥特别特别好看,但你这样神仙般的人物,我可不忍心亵渎。”
一个小姑娘说出这样的话,让玉郎都有些不好意思,忍不住反唇相讥:“谁喝醉还不一定,该担心的应该是你吧。”
“我可一点都不担心。”陶夭夭小脸一扬,那上面写满了满不在乎,大大咧咧道。
“为何?”
玉郎大约是想听点她对自己人品的肯定,目光灼灼看了看了过去去,便察觉那张生动的小脸,妩媚中竟带了三分天真。
“因为哥哥在呀。”
温暖灯光下,陶夭夭又送上了那个人畜无害的笑脸,简直不要太甜。
字没有几个,可含意深远,尽可任玉郎脑补了,例如:哥哥是好人啊;哥哥是正人君子;哥哥人品杠杠的…….有哥哥在我就放心........
陶夭夭在现代的语录是:伸手不打笑脸人;笑是人际关系的润滑剂;笑最能拉近彼此距离;笑代表对方是受欢迎的;笑是讨人欢喜的法宝。
所以当她不想说太多话时,就会即时送上这个招牌笑容。
这句话,这张笑脸,牵动了玉郎心底某根神经似的,他自动脑补了那句话后面的美好意思,声音莫名温柔了几分:“好,依你。”
于是二人买了酒和一些吃食,找了一处背街的房脊,品酒赏星,信口胡聊,十分自在惬意。
陶夭夭心道:我可是第一次见这人,怎的在他面前就如此放松?
难道仅因为他长得俊?
还是说陶夭夭本尊太喜欢这个人,所以连带着自己也想与他亲近?
“夭夭,你在想什么?”见陶夭夭痴望着天幕,突然间不说话了,玉郎忍不住问道。
“啊?……哦,想回府怎样保住我的小命。”
她随口撒了谎。不过这会倒是真该想想了,莫邪说老爹都气的病倒了,那就是说这个气的程度有点不得了。
玉郎闻言,满不在乎一扬酒坛,安慰道:“不用担心,虎毒不食子,何况相爷最是疼爱你。”
“你说的是以前吧。“
她故作无奈地低了低头,复又抬手举了酒坛去跟玉郎那坛子相碰,“砰”地一声里,她脸上又扬起了笑。
这一年里,陶夭夭明明记得那老头子每次见她几乎都是吹胡子瞪眼的,玉郎一定是离开了太久,搞不清状况。
“那如今你作何打算?”
玉郎很认真地看她。
他倒是一直都在看她,仿佛在北边军营呆久了,见个女人都像貂蝉。
“陶夭夭反看了回去,一双大眼定在那张她找不出准确形容词的脸上,又把问题抛了回去:“哥哥你说我该怎么办?”
陶夭夭思绪转到这问题时,都会有些茫然。
对老爹安排的婚事,按她的行为准则,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跑不过呢?
…..难道就去死??
“能怎么办,当然是不想嫁这个人,就不嫁。”
玉郎说得也忒轻松。
陶夭夭拿眼光罩住他:果然是坐着说话不腰疼啊。
“那我爹非逼我上花轿呢?”陶夭夭完全是用找茬的方式在问,她也没指望一个外人能横插一杠。
“那我去跟相爷说。”
玉郎居然还真准备来一杠。
“说什么呢?”
陶夭夭突然双手托腮枕在膝上掉转上身,斜睨着他,一声轻笑:“你不会去毛遂自荐,舍生取义吧。”
脸皮这种东西,一般都是在心仪的人面前顶顶要紧,但若是彼此无意那大可不必端着。
听莫邪的意思大约是原主想嫁眼前这位,但自己附生陶夭夭这么久,谁跟她提过有玉郎这号人物?
大约那二人八字还没一撇,多半还是这人没心思。
你不中意我这身体,正好我也不想嫁人。
彼此不往心里去,挺好。那么逗逗帅哥也无事。闲着也是闲着嘛。
玉郎真是料不到这丫头竟然说这种不害臊的话,一时被噎住。
他不看她了,闷头喝酒,望天。
半晌他道:“我自信相爷会给我这个薄面,这次你准能躲过去。”
看玉郎这么有把握,陶夭夭一颗心顿时无比轻快,仿若那悬在心头的大石头一下不见了。
想到之前他们给的“夭夭曾住侯府”这点情报,推断相府和侯府应该交情匪浅。陶夭夭不由兴奋道:“哥哥,你果然是好朋友!”
她举着小酒坛对着玉郎手里的酒坛撞去:“谢你救命之恩!”
躲过一次是一次,浪得几日是几日。
只要有时间,就可以慢慢筹谋后路。
嫁人,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被人认定是疯子后,陶夭夭的抑郁症已经一年没有发作过。连思考方式,行为习惯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
曾经的她,必须要靠安眠药入睡,靠催眠和药物治疗抑制想死的冲动。
穿越之后,居然完全摆脱药物依赖。
不但不想死了,还活得特带劲。
抑郁症一直是她那现代社会的顽疾,而她不幸患病后每天都在和死神做斗争,筋疲力尽也未战胜,不然她也不至于就“死”到了这个世界。
突然陶夭夭想到了什么,这个在陌生世界的陌生房顶上诞生的惊天秘密让她心潮澎湃,她居然总结出了自己一年不吃药而不发病,并且越过越精神的终极原因————
一富解百忧!
一疯散千愁!
抑郁症,无非是自我怀疑否定看轻自己,无非是自我定义为失败者,因此把自己困在黑暗角落,惧怕目光,惧怕成为焦点,惧怕在人前表现。归根结底是自我塑造的形象太过完美,让现实的自己也自惭形秽。
可是这禁锢人思想的东西是可以打碎的,如果暴富呢?
拜高踩低的群众嘴脸立刻会变得和蔼可亲,簇拥你的将是赞美颂扬,那些关心和亲昵都跟真的一样。
在这些人仰望的眼睛中,你已经是焦点,是火花,是云霞,是星辰,你怕是很难再自我看轻!
当然,若是人人都觉得你是疯子,你的一切行为都能被人谅解和浑不在意,你的形象早被打碎散成了一地碎片,你还会顾忌啥?
而万幸,穿越而来的陶夭夭瞬间就拥有了这两样,富贵和疯癫。
面对这个白酒浇灌出的灵感之花,陶夭夭简直想纵情歌唱。
她心旷神怡地舒展四肢,在房脊上懒洋洋地斜倚了个坐没坐像。
屈膝,她一只腿便架了上去,右手枕瓦托头,左手执壶仰脖子接了琼浆,带着些甜味的酒划过了喉咙,就在胃里热腾腾的弥漫到四肢百骸。
晚风本清凉,拂过冒着热气的身体就像一只熨帖的手,温柔得刚刚好。
星河璀璨,间或还有流星“倏”地划过,让人许愿都来不及。
陶夭夭看了看星辉下满溢着光晕的玉郎,觉得斯情斯景,应该对酒当歌即兴赋诗,来抒发一下此刻愉快心情。
然而书到用时方恨少。
文学修养真不咋地的她,别看在凤城文坛声名远播,只有她自己知道,为了挣稿费,做尽了背书剽窃抄袭之事,这也是现代人穿过来的福利,学问再不济,五千年的文明也知道些,记性也还好,唐诗宋词元曲,古今名著,网络小说,随便一组合,东拼西凑一个作品就问世了,关键是无穿帮之风险。
既不穿帮,那就再借一首。
陶夭夭被自己的厚脸皮逗笑了,灌了一大口酒,抒发起豪情来————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返。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玉郎侧身目不转睛盯着她,赞了声“好诗!”
这句赞叹如一点火星溅在了爆竹从,立刻就在陶夭夭心里噼噼啪啪爆出了绚烂的烟花,她一乐,口里又接下去两句:
“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玉郎“噗嗤”一声笑了:“小妮子,不但大心胸,还有大志向呢。”
“吓死宝宝了。”
陶夭夭听他一笑,还以为穿帮丢人现眼了,哪知得了句这个评价。
一琢磨好像又把诗杂糅错了,想想他顶多觉得自己文理不通,李白,他是没可能知道的,心下又坦然了。
“剽窃的”陶夭夭笑道,没脸没皮的说真话,仿若这么说一下,自责和罪过都会减少两分。
玉郎完全不觉得那是真话。看陶夭夭笑逐颜开,也跟着高兴。于是两人飞觥献斝,喝得极是尽兴。
玉郎回酒楼的时候已是半夜,莫邪三人遍寻他们无果也正回到楼上,突然看见他有些惊喜,待看清它怀里抱着的人后,就集体失声了。
玉郎示意莫邪开门,他进了陶夭夭的房间,将她轻轻放到床上,温柔的为她盖好被子,才在莫邪惊疑的眼光中退出房门,来到走廊休闲茶座上坐下。
莫邪跟了过来,问夭夭怎么了。
她很好奇这玉郎和夭夭到底何种关系,难道“道是无情却有情”?
居然抱着......
“无事。醉了。睡一宿就好。”玉郎简短平淡答道。
他们避开我们去喝酒,这是个什么意思?
莫邪的脑里悄悄窜起了问号。
忽然她大胆猜想:小姐当年是不是因为这个人而跳水自杀?
三年前玉郎去战场,临行夭夭去送别,十里长亭里他二人到底说了啥,莫邪当时站得较远不得而知。
但回府后的两年里,夭夭一直郁郁寡欢,小脸一天比一天消瘦,人也一天比一天沉默,诗词歌赋亲一色的哀恸。
玉郎看着莫邪发愣,出言安慰道:“莫邪,莫要忧心,来,坐下。”
他指了椅子,开口道:“夭夭怎么会如此抵触嫁人……”
他最怕的还是陶夭夭执念于她。
三年前分别时他已经委婉地拒绝过她,大意是拿她当亲妹妹。
然而莫邪偏说:“谁都看得出夭夭只喜欢你啊,也许这样才不肯嫁与别人。”
这是玉郎最担心的事,得到证实,不免有些彷徨失措:这该如何善了?
玉郎比陶夭夭年长5岁,而莫邪又比玉郎长了5岁,因老侯爷与相爷是故交好友,两家小儿也就常在一起。
夭夭自3岁起就缠着玉郎,爱死了这个好看的小哥哥,经常就住在侯府赖着不走了。
侯府子嗣单薄,仅玉郎一个独子,因而他母亲十分喜爱陶夭夭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直接就叫小女孩改口叫阿娘了。
莫邪又和陶夭夭形影不离,所以玉郎和莫邪当真是熟稔至极,说话也就没什么顾忌。
莫邪又道:“从你走后她就愁容惨淡,你临走跟她说了什么?我一时怀疑她被害溺水,但我这会又疑心她是想不开自尽。”
玉郎的心“咯噔”了一下,手不由自主握紧了。迟疑了片刻,道:“她不是一年前才落水的?”
他是提醒莫邪,他已经离开三年,也算是安慰自己。
莫邪抱歉地笑笑。揉了揉眉心:“我真不知道把她怎么办了。这么把她带回去也许真是害了她,要是哪天她又想不开……”
这话一说,玉郎明显僵了一下,如果陶夭夭再出什么事,自己是不是间接杀人难辞其咎?
玉郎叹了口气:“这正是我忧心的。”
他又想起了灯光下那张人畜无害,软萌软萌的笑脸。
莫邪和玉郎双双陷入了沉默。
“那明早你们先走吧。”莫邪道:“我就不回去了,陪小姐浪迹天涯去,有我一口吃的,就决不会让小姐饿着。”
玉郎把手肘撑在腿上双手交握抵住额头,低着头在那里半天没有说话,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莫邪只看得见他半张美玉雕刻的侧脸。
半晌,他抬起头道:“我回去跟相爷谈谈,悔了这门亲就是。你们还是回府吧,在外飘荡,我不放心。”
“可是,悔了这次,下次也躲不过。”
毕竟陶夭夭也18高龄了,能躲多久?莫邪想到这里不由得担忧。
玉郎看着外面的煌煌灯火,脸上神色凝重。
他突然扭头对莫邪浅浅一笑,道:“你放心把夭夭交给我吗?”
毕竟陶夭夭只要不回相府,依然是失踪的女儿,以后便再没人能逼迫她。
若她当真终身不嫁,侯府也可以做她容身之处。不知怎么的,玉郎居然觉得自己对她负有莫大的责任。
无论是臆想中为他自尽也好,为他逃婚不嫁也好…….
但假如这些都是真的,他便再也不忍心袖手观望。
至于娶她,这辈子还真没有想过。一个从三岁就缠着他的妹妹,他是无法把其当成妻子,莫名有种微的妙乱伦心理。
莫邪闻言大喜,但又是想到了什么,黯然道:“你……怕是不方便了?”
玉郎也是适婚之年,夭夭若还整天跟着他又算个什么事。
而且她猜想小姐前两年的神伤应该是为了他。
这样瓜葛日甚,以后到底要怎么收场??
至于两家联姻的事,莫邪现在连想都不敢想,以小姐目前在凤城的声名,玉郎母亲又岂容她进门,曾经他阿娘很喜欢小姐,可那是曾经。
“有什么不方便的,侯府夭夭也是住惯了的,我母亲她可是唤阿娘。”玉郎倒是想得简单。
“不妥,不妥,小姐已经成大姑娘了,公子若没那个心,就不要再让她心生幻想。”
莫邪直截了当,她比夭夭和玉郎年长了许多,这两人情形她看得比谁都清楚。
玉郎对夭夭一向是好的,但那好不是夭夭所要的。
玉郎想到了什么,莞尔一笑,道:“你看她现在是会为我心生幻想的样子?”
他又想起陶夭夭给自己定位为好朋友的话,还有她的保证,她的悔过。
这话让莫邪顿时清明了,确实,此夭夭非彼夭夭,自己这一年是深刻地认识了这点,为什么这节骨眼上竟忘了。
第一次,她庆幸小姐“疯了”,但愿她永远不要再记起过往,这样或许会快乐很多。
莫邪一阵释然,这几日困扰于心的难题倏然解决,当真是喜不自胜,顿时应允了这个提议。
接下来二人喝着茶聊着天,不再有纠结的两人都比较放松。
莫邪关注的还是玉郎这三年在边关怎么过的,这次回来还离开不。
玉郎的话题则始终围着陶夭夭打转,他对现在的夭夭十分好奇,除了那张还算熟悉的脸,余下的都十分之陌生而新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