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府。

    “废物！统统都是废物！”

    陶行知怒气冲冲的声音穿过四通八达、轩昂壮丽的厢房鹿顶，耳门钻山、穿透垂花门仪门，透出大理石照壁，好大的阵仗。

    西厢房里一个穿红着绿身量不足、形容尚小的女孩扑到一个女郎怀里，叫道：“二姐，我怕。”

    那女郎鸭蛋脸水杏眼，腮凝新荔，鼻腻鹅脂，煞是美丽。她搂住小女孩哄道：“妹妹别怕，爹爹那火气不是冲着我们。”

    她站起来，便显出了长挑身材，削肩细腰。她把贴身婢女招至身前，道：“小月，你去看看爹爹今儿个又是怎么了，这些日子来府里人心惶惶的。”

    “小姐，反正不关我们的事，左右是那些找不到三小姐的人遭殃。”小月大眼忽闪，乐天知命，不大愿意去触霉头。

    这小姐便是相府二小姐陶清婉，她怀里的女娃便是四妹陶清歌。她瞪了小月一眼，马下了脸。

    小月看那神色，只好做贼般迂回到抄手游廊处，借着柱子遮掩，偷摸往上房那边望。

    她是听明白了，相爷是在骂人，骂找不到三小姐的饭桶。

    可被骂的饭桶是谁？

    正好有几个下人敛声屏气从游廊往外走，怕是想避免池鱼之殃。小月迎上去，随便截住个人问，正是那在府里有些门面的陶三。

    小月脸上泛起了桃红。

    她扬起了海棠俏脸，大眼羞羞的看人：“三哥，相爷在骂谁？”

    那陶三面如傅粉，眼若乌漆，端的是个好标志的儿郎。

    他看是小月，眼眸生出别样光彩，立时出声提醒：“小月，你可别过去，莫邪正在里边跪着呢，相爷素来看重莫邪，今儿个竟罚了她，可见气得不轻。”

    莫邪？

    小月暗自吃惊，这府里有头有脸的没几位，莫邪便是其一。

    当然陶三也算个有脸面的，相府总管的儿子，人长得俊，又极伶俐，府里上上下下的人都高看他一眼。

    “我得赶紧去找公子，莫邪快跪一个时辰了，公子或可劝一劝。”陶三要走。

    小月追问：“中堂里还有谁在？”

    陶三叹口气，道：“夫人。”那意思小月懂，夫人怎么会帮莫邪，不落井下石就算不错。

    小月便道你快去吧，陶三匆匆而去，她站那儿看陶三修长的背影，直到那宽肩窄臀消失在仪门才收回了眼光，转身回屋去禀报陶清婉。

    那陶清婉一听是莫邪，脸面上便有了些喜气，道：“也该挫挫她的锐气了。”

    莫邪虽为婢女，但由于其主人，也就是二房夫人莫娘子深受相爷看重，她便在府里有些脸面，后莫娘子殁了，她便跟了三小姐，如婢如母，相爷对她更倚重。

    加之莫邪其人，年岁不小，功夫不弱，脾性又强，在怎个相府也算横着走的人。

    最为可恼的是，她见着陶清婉从来没有个低眉顺眼的样子。

    陶清婉颇觉舒心，安心坐下锈罗帕，还教训又在那里翻糖果吃的四妹，说吃糖果要坏牙，要长胖，更规劝小妹该多读书，学习针黹刺绣，不该成日只胡玩乱耍。

    陶清歌哪里理会她。她便懒得再说了。

    “大哥今日在拢翠楼有局子，陶三也是个不知事的，这么贸然去请，只怕不好。”陶清婉突然想起这一出。

    小月眼里，陶三最是个知情识趣的人，但觑陶清婉脸色，她便不做辩驳，只拿那线在手里绕着想心事。

    且说这相爷陶行知，素来对底下人宽厚，这一个多月来急、病、气、悔几样交加，性子便大为改变。

    他三天两头地发脾气，看谁都横挑鼻子竖挑眼。

    主要因三五不时接到消息，陶夭夭踪迹全无。

    这次来报的是莫邪，当然她就免不了遭殃，撞在了陶行知气头上。

    莫邪第一次被相爷罚跪，她不狡辩，不委屈，也不低眉顺眼做悔过状，只把眼睛看着紫檀螭龙案上那待漏，又觑中堂上一壁画，两侧有对联：败而不馁胜不娇，傲骨凛凛硬似刀。

    莫邪的腰背便挺得硬似刀了。

    紫檀雕螭龙案双侧圈椅上分别坐着陶行知和夫人王璧君。

    “老爷，你消消气，莫邪最是个靠谱的，况她对夭夭那孩子的情分，如何能不尽心，人若要避着人，又何止千万种法子，快别责罚莫邪了，她到底是夭夭看重的人。”

    夫人王璧君轻言软语劝着陶行知，雍容端庄的脸上满是知书达理温文尔雅的大家子气。

    她竟无落井下石之举。

    陶行知不说话，只把那愠怒的眼光罩住莫邪，他看不得她那倔强的样子。

    莫邪不闪不躲，接住陶行知的目光，恭敬道：”相爷明鉴，小姐最会改头换面之术，如此寻找却有难度，大家伙既不能从颜面认出小姐，各地关卡又如何不漏过，奴婢已经尽力了。这样大海捞针，最无益处，若为稳妥快速，婢子认为不若告知官家从户籍入手各地排查——”

    “这怎么可以！”

    王璧君不待莫邪说完厉声制止，她转头脉脉看向陶行知，道：“这终归是家事，如何就能报官，岂不知家丑不可外扬，况底下还有两个姑娘没出嫁，若这辱没家声的事传出去，外间的人会怎么看相府家教，到时哪个高门望族敢来提亲。老爷，请三思。”

    莫邪眼底闪过一丝笑纹。

    她就赌相爷不敢报官，就算他思念担忧女儿豁得出老脸，那王璧君岂肯。

    她冷眼看那高贵雍容的妇人，保养得看不出年龄的鸭蛋脸上微微泛了些红，水杏一样的眼里潋滟着波光。莫邪觉得，至小姐离家出走不知所踪后，这女人仿若吃了定心丸似的，竟略微丰腴起来，倒生出些中年女人的风韵。

    是了，她怕是以为陶夭夭消失后，她那女儿就有机会接近宸王了。

    莫邪心里一声冷笑，做梦去吧，王爷眼里只有我家小姐。

    陶行知在夫人那柔柔眼波里冷静下来，王璧君的话不无道理，报官不可行。

    女儿们要嫁人。

    自己的脸面也再丢不起。

    再说，用那样的方法，声势浩大弄回来的女儿，铁定是嫁不出去了。

    可是就这样罢手？他心绪烦乱，心窝堵得要命。

    不见的又不是条小狗，是女儿！

    陶行知虚弱地抬手制止了夫人的继续劝解，对莫邪道：“你通知他们继续找，天涯海角都要找到，她总有松懈的时候，总有懒得改头换面的时候……..”

    莫邪心道，这才像个爹嘛，不禁把自己面上那倔强收了收。

    “你也再去找，没有谁比你对小姐熟悉，府里所有人手由你调遣。”陶行知又道：“别怕花钱，多弄些悬赏寻人，注意隐瞒身份，你这就去账房支领钱，数目你定。对了，凤城这边就别张贴弄悬赏了。”

    莫邪用那感激的双目看向陶行知，站起身揉揉膝盖，大声领命而去。

    奉命寻人，这不是给她拿着钱去逍遥快活吗。

    美差啊！

    她想，她又有机会去见小姐了。

    莫邪在账房领了银钱，哼着小调穿花过柳晃荡回住处，一路上下人们都热情洋溢地招呼，她又一次向众人展现了何谓脸面，人家跪那么一下，可是在账房领了一大笔钱走。

    莫邪那么松快地回到桃源的厢房，便看见那个小丫头又在哭。

    桃源是相爷特许陶夭夭住的小院，在正房的西侧，有个独立的院落，小巧而雅致，因为这主仆二人每天耍剑弄刀，需得独门独户更合适。

    一来不会误伤人，二来不会让人见到她们整天闹得鸡飞狗跳的熊样。

    莫邪脚一进门，就蹙了眉，又是哭声！

    这一阵子，里面那人除了哭就是哭。

    她哭：“呜呜，小姐会不会遇到抢劫……..”

    莫邪咧嘴，提醒她：“你小姐不抢劫别人就不错了。”

    “呜呜，她都没干过活，以后怎么活？……”

    莫邪拍拍手落座，抛掷着手里的钱袋子，又提醒她：“她烤鱼烧兔怕比你我都强。”

    “呜呜，没有我们，小姐好孤独……….”

    ……

    那家伙会玩得很，孤独，怕是你我二人更孤独吧，莫邪挑眉。

    看那人大有继续哭到天荒地老的架势，莫邪走过去扶她肩膀，劝道：“好了，好了，你天天这么哭，别小姐没事，你先哭死了。”

    这丫头叫风铃，平素最是喜爱这个小姐，自从陶夭夭溺水醒来后，这两个人便亲热得没大没小没主没仆的。

    风铃最看不得莫邪对小姐之事不上心，甩开她的手，气道：“莫邪，你还是不是个人？亏你还吃得下睡得着！你良心被狗吃了么？小姐对你那么好………”

    是的，莫邪吃得下睡得着，她不知道多开心小姐又和玉郎在一起。她祈祷着这二人能够擦出点火花，到时自己和风铃就跟到侯府去生活。

    但是，她不能跟风铃说这事。

    莫邪还得继续演戏，于是她讥笑道：“我不像你，只懂得哭，哭能哭回小姐，我天天陪你哭。”

    这丫头小，十七岁都还没满，也是个孩子气的人，半点城府没有。就怕她嘴巴把不住门，一高兴就坏了小姐的事。

    况且，她这么天天哭唧唧，也是有好处。

    至少没人怀疑她莫邪和陶夭夭串通一气。

    莫邪看着风铃原本肉嘟嘟的小脸清减了不少，那双圆乎乎的小鹿眼盈满水雾，鼻头通红通红的，越发楚楚可怜了，不觉有点于心不忍。

    她这么哭下去，会不会哭瞎？

    莫邪心事重重地看着这个曾经最爱笑的萌妹子，心软了。

    她道：“风铃，你不哭，我就告诉你个好消息。”

    “是找到夭夭了？”

    一个惊喜的声音，问话的却不是风铃。男人的声音。

    两女齐齐转头看向门槛处，逆光中一个长身玉立的身影走过来，紫金袍轮廓边缘微微闪着光，又是那不请自来的宸王。

    这宸王端的好相貌，剑眉星目、高鼻薄唇，还有个黄金比例下颌线，简直男人味爆棚。

    这样的人，偏偏就是喜欢陶夭夭这个别人口中的疯子，当然据莫邪讲，他倒是打小就喜欢陶夭夭，不因为其后来的疯癫而改变心意，也算个重情重义的。

    只不过可怜，这个重情重义的王爷，从来都是一厢情愿，陶夭夭没溺水前眼里只有玉郎，溺水后眼里就只有钱。

    这一年，他倒是把相府的门槛都踏破了，陶夭夭愿意见他，无非是他人傻钱多，又爱陪着她疯玩。

    玩着玩着，他又把陶夭夭诓骗成了徒弟，从此二人插科打诨师不师徒不徒的，没个正型。

    他这么频繁地造访相府，陶夭夭失踪的事决计瞒他不过。

    某天，陶相只好与他实情相告，并嘱咐他不要外道才好。

    鉴于对陶夭夭的爱意，这宸王果真对外三缄其口，连他表妹，陶夭夭的闺蜜，户部尚书的女儿皎月他都不曾泄露分毫，对外口径统一“陶夭夭回归老家祖宅，养病兼陪伴老祖母。”

    听到陶夭夭不知所踪时，这人很是震怒，气急了陶相这种寻人下嫁女儿的行径，可陶相却说只能如此，陶夭夭在凤城声名尽毁，以后很难嫁出去。

    宸王刚想说还有我呢，陶相就断了他的念头。

    他说：贵妃和皇上是不会同意的。

    陶行知是个清醒人，每把陶夭夭多看一眼，他便不再想攀龙附凤了。

    宸王被那话噎住。

    是的，他的婚事由不得自己。一股悲哀袭上这年轻人心头。

    他可是当今圣上最宠爱的皇子，其母秦贵妃盛宠不衰，后位空置，她才是三宫六院实际的主人，掌着皇后金印。

    不用陶相提醒，宸王便知道如今的陶夭夭过不去自己父皇母妃那关。

    无非是他自己放不下，不死心，还绕着陶夭夭打转。

    最后老头子还不忘举荐下他二女儿陶清婉，道：“其实我家清婉也是不错的。”

    宸王拂袖而去。

    莫邪和风铃看见宸王就头疼，道：“王爷还来作甚？”

    “是有夭夭消息了？”宸王问。

    “没有。”莫邪答。

    宸王一脸失望。

    还没进门他便听见莫邪那句“好消息”，简直欣喜若狂。没想到——

    莫邪赶紧招呼宸王落座，风铃忙着沏茶。

    莫邪解释道：“我看风铃天天在屋里哭得凄惨，打算带她出门去找小姐，就算仍找不到，风铃也能散散心。”

    风铃闻言大喜，连声感谢莫邪，小清新的脸上顿时神采飞扬。

    这对风铃确实算好消息，自己也去找，多份力量，多分希望，不比在屋里干哭的强。

    宸王表示他也去。

    莫邪急道：“不行，你这一去太招眼。还嫌小姐名声不够差吗？”

    宸王便表示身为陶夭夭的师父，他总该为她做点什么。然而莫邪说报官那样的事是不成的，你要暗地里派人出去找，我拦不住你，但最好还是算了。

    宸王临走表示，他会派出暗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