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井梧桐秋叶黄,人间正值仲秋。
暮色将至,茗雪居内灯火大亮着,院中那人却似仍嫌昏暗,走至窗边引火燃亮了最后一盏烛灯。
自与荏略战后,方暮舟昏睡了整七日才悠然转醒,此后三、四月,日日皆以苦药养着,顾念黎不曾松懈,许晚溪也来了潇瑜峰数次。
醒来后,方暮舟几乎不再过问派中的事务,潇瑜峰修葺的事情也全然交给了钟珝与林霁霜照看。
荏略刚除,人世倒还算平静安宁,这也给了方暮舟借口。
方暮舟将自己收拾的很规整,也强忍着一切情绪从不外露,但他逐渐不愿在人前露面,像是在逃避些什么。
可不论外人如何在私下言说,方暮舟却已累极,从未尝试改变些什么,仿佛那日已然耗尽了所有情绪、用完了所有的气力。
只有最亲近的人面前,他才会收整了情绪与之交谈。
所有人都在迁就着他,就算亲眼见过那日情形也从未主动提起过,只怕徒增伤感。
许晚溪与顾念黎来的几次,只稍探脉便知方暮舟的状态其实很差,但也只能稍言几句以作宽慰。
方暮舟每次皆是淡然称是,但他若能轻易控制自己,又怎会每夜皆被梦魇缠身。
已经三个多月了,方暮舟从未睡过一个好觉,每次都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好不容易浅浅睡去,那日的场景便犹如鬼魅一般显现。
那身临其境的感觉使方暮舟惊吓而醒,便再不敢睡去。
方暮舟独处时,思绪总是难以控制地飘飞,但最后却总会落在那日。
他最疼爱的弟子静静地躺在他的怀中,仿佛睡着了一般安静地闭着眼,但那逐渐消散的体温却时刻提醒着方暮舟……
宋煊当真死了,自己清醒时,再也不会听到那少年清朗的声音,唤他“师尊”。
方暮舟从未像那日一般厌恶自己,他素来低冷的体温,根本无法温暖宋煊的身体。
残忍至极!
那日后,杏树上的秋千在方暮舟命令下被拆除,而那梨花簪,方暮舟也不再佩戴。
方暮舟再没有流过一滴眼泪。
因由他的心中,对自己的憎恶总是能压制住伤感的,失望落寞最后都会变为愤恨无措。
如果那时他能敏锐一些,能早一些发觉宋煊的不对劲,事情会不会就不会变成这样?
……
中秋节这日,林霁霜与钟珝午后便下山游玩。
确认二人已经离开,方暮舟这才起身,穿过茗雪居后那片梨树林,来到潇瑜峰后山断崖边,而后不假思索径直跃了下去。
如刀削般的断崖险峻异常,方暮舟于一处顿住身形,那断崖的半山腰处便无端显露出一处山洞。
方暮舟缓步迈入,像是要面对什么稀世珍宝一般,心中忐忑异常,不住地加速跳动。
直至更为深入其内,面前便多出一张玄石打造的石床,其上那静静仰躺着的玄色身影,便是宋煊。
在模糊看到那个身影时,方暮舟凝重严肃的神色瞬间突变,费力让自己看起来轻松一些、正常一些。
方暮舟脚步愈发得慢,每一步都像是做足了准备,直到最后与床边停滞住了脚步。
“阿煊,师尊来看你了,”方暮舟佯装着轻松的姿态。
他不知道,人明明已经死了,他为何每次还要下意识隐藏自己几近崩溃的情绪。
宋煊的身体仰面平躺,双目微合,薄唇微张,安静的像是睡着了一般。
方暮舟以共生法阵养护着宋煊的身体,就算至今已然过去数月,宋煊肌肤竟仍含着温润血色,仿佛他从未离开过。
“阿煊,你能不能不要睡了?我……快要疯了,真的,我真的,快要坚持不住了……”
没料到崩溃竟来的这般迅速,方暮舟原本开口时尚且带着笑,说到后半句时,声音却突然难以地颤抖。
方暮舟说的是真话。
夜夜梦魇中惊醒令他身心俱疲,与荏略激战时的伤痛虽被尽力养护着,却也落下了病根。
每每温度骤降或雨天时日,方暮舟皆会头痛难忍。
而身处稍暗些的环境中,他皆是难以视物,视线所及之处仿佛笼着阴霾,看什么东西都稍稍模糊、不甚清晰。
身心上的压抑与病痛时时刻刻折磨着方暮舟,他当真已要疯魔,便只能不断言说着,这是上天对自己的惩罚,惩罚自己的愚蠢与软弱。
“我,真的很累……”方暮舟微垂的双眸仿佛没有焦距,不知正在看向何处。
突然,方暮舟却像被针猛扎了一般,浑身突然一颤,重重地摇了摇头,说道:“抱歉,抱歉,我不该说这些的。”
模样活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眸中的惊慌与无措显露无遗,许久方才恢复。
但方暮舟不再言语,只怔怔地看着宋煊微合的眼,仿佛下一秒便会看到它缓缓睁开一般。
“师尊……”
自从宋煊发现自己不会受到日光的影响,有事没事便跟在方暮舟身侧,就像自己当真还陪在方暮舟身边。
但这日,宋煊跟着方暮舟跃下断崖时,心中便犹疑不已。
直到随着方暮舟进入山洞、看到了自己的“尸体”后,宋煊才恍然大悟,今早,方暮舟眸中无端更盛的伤感与失落原来是因由此。
以往就算独处时,方暮舟也会尽力表现地正常一些,宋煊知晓,他师尊是要让自己逐渐熟悉、再到接受这种感觉。
所以若不是亲眼所见方暮舟的反常行为,宋煊当真以为他师尊能很快走出悲痛。
但事后再想,宋煊又不免心痛。
方暮舟从不是薄情之人,自己不加言辞便决然离去,定是……吓到他了吧。
他会怨恨自己吗?
“阿煊……”方暮舟微不可察地唤了一声,瞬间将宋煊的思绪拉回。
宋煊下意识看向方暮舟站着的那处,亲眼看着他师尊缓缓俯下身子,朝着宋煊的眉心,动作轻缓却无比珍重地印下一吻。
“已经到仲秋了啊,你究竟还会回来吗?”
方暮舟起身后,右手一翻,手中便出现一个精致至极的酒壶,随后又倚着床沿,似是无力地跌坐在地,方才言道:“当初未及问过你的意愿,我便自私地留下了你的魂魄,致使你无法安息,真的抱歉啊!”
“不过,说我疯魔也好、一意孤行也罢,我不愿你的尸身腐烂,我只想你留在身边……”
说到此,方暮舟便高举起那玉质酒壶,仰头一口饮下许多,似是将这些时日的苦闷与痛楚尽皆饮下,从这里出去,他还是要继续做那矜傲的玄设仙尊。
方暮舟突然自嘲一般笑了许久,渐渐含满了苦涩。
宋煊目光始终不移地盯着方暮舟的喉间,些许清澈酒液沿着白净脖颈滑至衣襟里。
片刻后,宋煊方才移开视线,但此时,方暮舟的面上也无端多了数难以察觉的泪痕。
宋煊猛然呆怔,若自己还有感觉,此时必定会心疼难抑吧。
毕竟,是自己惹哭的方暮舟啊。
“阿煊,你既起不来,这酒我便代你喝了。”方暮舟从未有过如此失控的时刻,心中却无端痛快了一些。
直至将那烈酒饮尽,方暮舟才缓缓垂下脑袋。
自己当真无用,本是想与宋煊过个节日,却生生被自己搞砸了。
“师尊,”宋煊看着方暮舟的动作,愤恨自己此时无法将方暮舟紧紧拥于怀中,愤恨自己无法回应方暮舟的话语,只能无助地轻唤道。
至此,方暮舟便再无言语,低垂着脑袋一动不动的模样像是昏厥了一般,但只有那逐渐平稳的呼吸才使宋煊稍稍放下了心。
中秋节这日,被世人奉为救世主的玄设仙尊,像个小心翼翼地孩子一般,孤独却又无助地缩在小小的山洞中,躲避了一天的喧闹氛围。
夜已深,方暮舟才终于抬起了头,下意识揉了揉模糊的眼睛,适才因为剧烈的头痛才将脑袋深埋在臂弯里,不过头痛之感渐消,他仿佛是睡着了……
但他又总觉得只是稍稍恍惚了一会儿,便已至今。
头仍在隐隐作痛,方暮舟索性不再思索,站起身后并未再回首看宋煊的脸,生怕自己看了便会不舍离去。
许久,方暮舟稍稍适应了些面前的黑暗,便轻声道:“阿煊,师尊这便走了。”
而后,方暮舟不再犹豫,径直离开。
……
“师兄,师尊怎么还不回来,不会真的出了什么事吧?”林霁霜与钟珝坐在茗雪居院中的石桌旁,却是满面愁容。
钟珝佯装镇定,“不会的,师尊应当只是外出未归,我们再等等……”
自方暮舟醒来后,林霁霜与钟珝成了难得能日日见到他的人。
方暮舟从未在二人面前特意显露过什么,但那愈发疲累的面容与无意流露的神色却是无法隐藏的,他们师尊是真的很难受啊!
“师尊!”林霁霜的声音瞬间拉回了钟珝的思绪。
钟珝朝那里望去,那霜白的身影登时令他安心不已,便也起身快步靠近。
听到熟悉的叫喊,方暮舟十分明显的错愕了一瞬,但很快便又恢复如常。
面对二人的靠近,方暮舟虽费力佯装着轻松的姿态,但面上的笑意却是自然流露的。
他好像,也不是孤身一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