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宋煊与周浮秋一同离开之后,楚郢山众人却并非意料中的议论纷纷,皆是闷着气,面上含着不甘。
这算什么?
一年前宋煊的所作所为几乎是救下了整个修真界,而如今这救世主一般的人却被安上了莫须有的罪名,甚至没有什么为自己辩解的机会,就被一群莫名其妙闯入的人带走了?
楚郢山的弟子们无一人能咽得下这口气。
但虽无人言语,方暮舟却仍能感知到来自四面八方的、无数道含着意义不明的目光皆于自己身上聚焦。
可这时,方暮舟却突然失了言语的能力一般,面上的神色也是平静无比,仿佛被带走的那人与他仅仅是没有丝毫关联的陌生人。
方暮舟始终站于人前,没有任何动作,死尸一般的呆愣着。
无人知晓他究竟在想些什么,甚至于方暮舟自己也无法自乱成一团的思绪中寻到任何出路。
穆小川再受不了这寂寥无声、窒息至极的场面,三步并作两步地行至方暮舟身侧,抓着他的肩就是一阵摇晃,但力度却又一直收着些,生怕将这仿佛玉砌的人伤到一般。
“方暮舟!若是难受就哭出来、喊出来,别一直憋着啊,憋坏了让我如何与宋煊交代。”穆小川始终压着声音言语,手无意触及方暮舟颈间肌肤时,却被那冰凉至极的温度吓得一怔。
原由触及之处仿佛雪山之上万年不化的冰雪,让人避之不及、不远触碰。
方暮舟的眸缓缓抬起,眼尾泛着殷红之色,但那双原本深邃得足以摄人心魄的温润杏眼,如今却失了所有光亮,整个人像是牵线木偶一般难以寻到丝毫生机。
“方暮舟!哥哥知道你疼,所以需不需要休息?”穆小川再急切语气也失了适才的凶狠。
穆小川始终将方暮舟看做知己、当做家人一般对待,如今看他一改以往从容不迫的姿态,变得像个无措的孩子,如此惹人怜爱,自己有怎么忍得下心对他说狠话?
“……我不能回去,我不能休息,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方暮舟顿了许久,仿佛耗费了许多力气才真真切切地发出了声音,虽然只是近乎失神的低喃。
不知为何,看着眼前的方暮舟,穆小川却恍然想到适才近乎失控之时,方暮舟召出晚扼的模样。
那时的方暮舟活像失了控的妖兽,晚扼也好似化作了他的獠牙,带着无人可以阻挡之势,不由分说地要咬断敌人的脖颈。
无论周浮秋那方的人群、还是楚郢山众人皆被方暮舟如此表现吓坏了。
穆小川唤着方暮舟的名字却得不到回应,生怕事态发展至无可挽回的地步,正要上前阻拦时,却看到了宋煊递来的眼神。
宋煊做着口型只说了句“我来”,便不再看他。
那时,穆小川只觉得这孩子这幅固执的模样,简直同他师尊如出一辙,而自己却又当真相信了他,停住了脚步注视着这边的情况。
而后,方暮舟竟真的逐渐冷静下来。
想到此,穆小川突然感受到手下之人的挣扎,方暮舟已然脱离了他的控制,正要远去。
“暮舟,我同你一起?”穆小川语气中带着些许恳求的意思。
方暮舟回眸看他,片刻后却只摇了摇头,继而温声言语,“无需担忧,我无碍的。”
……
方暮舟御剑赶往潇瑜峰的路上,心中、脑中皆被乱线缠绕着,纵横交错根本无法寻到突破口。
他为何都没有想到?
月崎镇中逾百位女子中了盗魂邪术,魂魄被掠夺,方暮舟猜到了有幕后之人设下了这一切,却为何从未将此事与那百年未现世过的还生禁术联系在一起。
而周浮秋身后必是有人指使才做出这样的事情,而这人是否与编排月崎镇狐妖之事的幕后之人是一人?
而这还生禁术那么长时间未现世,当今修真界见过此禁术现世之人寥寥无几,深切了解还生禁术的人更是难论有无,那人发觉宋煊的复生后,怎会第一时间便与此禁术联系在一起?
为何?
为何……会是如此?
不知是不是这一年的闲散时光让自己也变得懒散,方暮舟无法想通这一切,深深的无力感将他裹挟在其中,只感觉到无比的懊恼与自责。
毕竟这次,也是他的一时疏漏才致使宋煊再次落于险境。
更何况方暮舟对这还生禁术的了解着实不多,因由这禁术上一次现世还是在逾百年之前,而那时方暮舟尚未落于人世。
但记忆中,方暮舟听闻予湘似提起过。
原由上晚死后,荏略曾想用这还生禁术复活上晚,但自禁术萌芽时期,便被予湘似发觉,然后紧追不舍、直至完全捣毁,才未致人间陷入炼狱。
这般的话,潇瑜峰内应当有予湘似相关还生禁术的记录,而方暮舟此行便是要将其尽数翻出,查阅其中漏洞。
不过月崎镇之事尚未完全平息,林霁霜与钟珝尚且留在月崎镇,虽说他设下了护佑的结界,但遇到危险时究竟能撑多久,他却无法保证。
是夜,方暮舟将潇瑜峰内外翻了个遍,所有他能想到的地方,皆未被放过。
时值寅时,方暮舟寻遍了所有地方,寻到记录了还生禁术的典籍、以及予湘似亲手写下的相关手札共计三十六本。
方暮舟燃了盏灯,披着氅衣,便坐在茗雪居内室的地上不断翻看、记录。
不知过了多久,些许日光透过内室的窗棂与大开的门洒下一片光亮,倾泻在方暮舟的背脊之上,方才带来了些温润暖意。
再之后,日光好似再次阴沉了下来,方暮舟却根本无暇顾及。
第二日晚,穆小川一手持伞,另一只手中拿着药与些便于入口的甜粥前来。
茗雪居的大门忘了落锁,穆小川进入其内,却又被内室中的场景吓到。
一向喜爱洁净的方暮舟就那般坐在地上,额间散落的发丝稍稍遮盖了眼睫,而周身尽是散落的书页。
穆小川赶忙进入,这人要是魔怔了就不好了。
直至行至方暮舟身侧,方暮舟却始终没有抬头看他一眼,口中一直喃喃地读着一些难以听清的字句。
“暮舟,方暮舟,”穆小川试探着唤了几声,意料之中并未得到回应。
穆小川缓缓蹲下身,审视着方暮舟的神色与动作,许久方才开口,“头疼吗?”
方暮舟翻书之时听闻此,指尖的动作便微不可察地顿了一瞬,开口之时声音已经哑的不成样子,“劳烦你特意过来,药与粥放下吧,我待会儿会吃的。”
“方暮舟!你真是愚蠢!”穆小川被这话点燃了一般,隐忍着才不致嘶声怒吼。
他并非气方暮舟这话语稍显凉薄,只是气方暮舟仿佛始终将自己置之度外,仿佛只靠自己便能解决所有的事。
“你知不知道,宗主今早便已外出至其他门派交涉,顾念黎昨晚同你一般连夜查阅医典,而萧清澜知晓月崎镇事情未了亦连夜赶往,倒是我得了个清闲的差事,为你熬药煮粥。”
“无论你方暮舟还是潇瑜峰,从不是孤立于楚郢山之外的存在,说到底你我的命运紧紧相连着,你又何必次次都非要自己去面对这些呢?”
“如此,不是愚蠢又是什么?”
方暮舟愣神听着,手边看到一半的书也被他倒扣在地上,他实在没有预料到穆小川竟会说出这番话,现今被堵了个哑口无言。
明明错皆因他而起,明明不想麻烦到其他人,方暮舟方才如此。
“这些是还没看完的吗?我同你一起,你先去把粥和药喝了,”这般说着,穆小川当真径直坐在了方暮舟的身侧,强行打断了方暮舟的思绪,也将剩下的几本书尽数拢到自己面前。
“不用如此,”方暮舟淡淡开口,并赶在穆小川再次发火之前补充道:“那些我都看完了,只剩一本。”
穆小川手上动作一顿,随即忍下了险些外露的怒意,改为干干笑了两声,“月崎镇那边有萧清澜镇守,看完这些便休息会吧。”
“嗯,”方暮舟难得没有直接拒绝。
“不要想着跟你哥哥我耍什么小心思,否则我可是要使些非常手段了,”穆小川面上含笑说着。
方暮舟或许是当真累极了,就算听此也只是轻轻回应了声“嗯”。
……
宋煊被关在水牢中,冰冷刺骨的水已然漫过他的胸口,双手手腕被锁链捆缚,锁链另一侧则深深陷入了墙壁之中,牢固至极。
束缚的锁链上被设下了法术,宋煊的灵力被暂封着,甚至无法以灵力御体。
衣衫被完全沾湿贴在肌肤之上的感觉很不好受,宋煊也因此自来到这里之后便从未合过眼。
水牢四周皆是冰冷至极的墙壁,没有开出一扇窗子,微弱烛火映射下,宋煊无法明确感知时间的变化。
这样的感觉实在很折磨人,但想着方暮舟,宋煊倒也能坚持下去。
只是,自那日之后周浮秋并未如他所言,反倒再没有来到过这水牢之中。
宋煊不由得猜测,他是想就这么耗着吗?什么仇什么怨让周浮秋对自己含了这样大的怨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