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夜雨如丝。冰冷的雨丝，鞭子般打在无恙脸上，却打不灭他心里的一团火。

    因为仇恨燃烧起来的怒火，连凤娘的眼泪都打不灭，何况这一丝丝夜雨？

    他一直在不停的打马狂奔，并不是因为他已有确切的目的地，急着要赶到那里去，只不过因为他要远离凤娘那一双充满柔情和泪珠的眼睛。他不能让任何人的眼睛，打动他的决心。

    【】

    夜已很深，黑暗的道路上，却忽然出现了一盏灯。在这冷雨如丝的深夜里，路上怎么会还有行人？无恙没有去想，也没有去看。他根本不想管别人的闲事，谁知道这人却偏偏挡住了他的去路。

    他坐下的健马惊嘶，人立而起，几乎将他掀下马来。

    他已经生气了，却又偏偏不能生气，因为拦住他去路的这个人，只不过是个小孩子。

    一个穿着件大红衣裳、梳着根冲天辫子的小孩，左手撑着把油纸伞，右手提着盏孔明灯，正在看着他嘻嘻的笑。笑起来脸上一边一个小酒窝。

    你怎能跟这么样一个小孩子生气？可是这么样一个小孩子，为什么三更半夜还在路上走。

    无恙先制住了他的马，然后才问道：“你为什么还不让开？难道你不怕这匹马一脚踢死你？”

    小孩子摇头，系着丝绳的冲天辫子也跟着摇来摇去，就像是个泥娃娃。无恙本来就喜欢孩子，这孩子也本来就很讨人喜欢。可是他的胆子未免太大了，已经大得不像个小孩子了。

    无恙道：“你真的不怕？”

    小孩子道：“我只怕这马匹被我不小心踩死，我赔不起。”

    无恙笑了，又忍住笑，板起脸，冷冷道：“你也不怕你爸爸妈妈在家里等得着急？”

    小孩子道：“我没有爸爸，也没有妈妈。”

    无恙道：“不管怎么样，现在你都应该回家去。”

    小孩子道：“我刚从家里出来的。”

    无恙道：“这么晚了，你还出来干什么？”

    小孩子道：“出来找你。”

    这小孩子说出来的话，虽然每一句都让人觉得很意外，最意外的，却还是这一句。

    无恙道：“你是出来找我的？”

    小孩道：“嗯。”

    无恙道：“你知道我是谁？”

    小孩道：“我当然知道，你姓程，叫程无恙，是大风堂程二爷的大少爷！”

    无恙怔住。小孩眼珠转了转，又笑道：“可是你一定不知道我是谁。”

    无恙的确不知道，他从来也没有看见过一个这么样的小孩子。

    他只有问：“你是谁？”

    小孩道：“我是小孩。”

    无恙道：“我知道你是小孩。”

    小孩说道：“你既然知道了，还问什么？”

    无恙道：“问你的姓名。”

    小孩叹了口气，道：“我连爸爸妈妈都没有，怎么会有姓名？”

    无恙也不禁在心里叹了口气，又问道：“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小孩道：“除了我师父外，还有个客人。”

    无恙道：“你师父是谁？”

    小孩道：“我说出来，你也不会认得的！”

    无恙道：“他不认得我，叫你来找我干什么？”

    小孩道：“谁说是他叫我来的？”

    无恙道：“不是他，难道是那位客人？”

    小孩又叹了口气，道：“我还以为你永远猜不出来呢，想不到你也有聪明的时候。”

    无恙道：“你们那位客人，难道是司空正弦？”

    小孩拍手笑道：“你越来越聪明了，再这么下去，说不定有一天会变得比我还聪明。”

    无恙只有苦笑。

    小孩又问道：“你去不去？”

    无恙怎么能不去，司空正弦既然已找到他，他躲也躲不了的。

    “你的家在那里？”

    小孩顺手往道旁的疏林一指。

    “就在那里。”

    【】

    细雨如丝，雨丝如帘，那一片疏林就仿佛是在珠帘后。

    所以你一定要走进去之后，才能看见那两扇窗子里的灯光。

    有灯光，就有人家。

    那两扇窗子并不大，屋子当然也不大，这本来就是一户小小的人家。

    司空正弦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无恙忍不住问道：“你师父为什么要把房子盖在这里？”

    小孩道：“这里有房子，我怎么看不见这里有房子？”

    无恙道：“那不是房子是什么？”

    小孩子摇摇头，叹着气，说道：“你怎么又变笨了，怎么会连一辆马车都不认得？”

    无恙又怔住。

    可是他总算已发现那栋“房子”下面，还有四个车轮。

    【】

    如果那是一栋房子，当然不能算是栋大房子，如果那是马车，就算是辆大马车了。

    那真的是辆马车。

    无恙从来也没见过这么大的马车，简直就像栋小房子。

    小孩问道：“你有没有在马车上住过。”

    无恙道：“没有。”

    小孩道：“所以你才不知道，住在马车里，可比住在房子里有趣多了。”

    无恙道：“有什么趣？”

    小孩道：“房子能不能到处跑？”

    无恙道：“不能。”

    小孩道：“可是马车能到处跑，今天在河东，明天就到了河西，就好像到处都有我们的家！”

    无恙道：“你们一直把这辆马车当作家？”

    小孩点点头，还没有开口，马车里已经有人在问。

    “是不是无恙来了！”

    这当然就是司空正弦的声音！

    【】

    宽大的车厢，用紫红色的布幔隔成了两重，布幔后想必就是主人的寝室。

    外面有一张长榻，一张桌子，一张短几，几只紫檀木椅。几幅名家字画，几件精美的古玩，另外还有一张櫈、一炉香、一局棋。

    每样东西显然都经过精心的设计，正好摆在最恰巧的地方。

    每一寸地方都被利用得很好，就算最会挑剔的人，也找不出一点毛病。

    斜卧在长榻上的，是个两鬓已斑白的中年人，修饰整洁，衣着合体，英俊的脸上总是带着温和的笑容。

    无论谁都应该看得出，他以前一定是个很受女孩子欢迎的男人。

    如果不是因为他的背，他现在一定是同样很受女孩子的欢迎。

    可是他的背上却套着个用纯钢打成的支架，他的人就好像是被这个架子支起来的，如果没有这个架子，他整个人都会变得支离破碎。

    无论谁第一眼看见他，心里都会有种很奇怪的感觉。

    那种感觉就好像你第一次看见一个人正在夹棍下受着苦刑一样。

    只不过别人受的苦刑，很快就会过去，他却要忍受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