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一个帝王都爱才。
期待天下英才都来巩固自己的江山社稷。
但是,太过有才的人只会招来帝王的忌惮。
然而能步步猜准帝王心思的人,却只能招来帝王的杀意。
当他纵容胡惟庸的时候,就像是在下一局棋。
别人都不明白他走这步棋的缘由,一个个都在猜测,都在感叹帝王心思捉摸不透。
等到真相大白那一天,众臣民也会在心中感叹帝王的圣明,原来早就在布局了。
那种众人皆醉为我独醒的爽感最让人着迷。
然而此刻却忽然冒出来一个人,能够完全猜中帝王的心思。
你布的局都被他一一识破,走的每一步棋都被他提前猜到。
这给人的打击不亚于夺了你的江山那般让人气恼!
“既然诚意伯身体虚弱又近年迈,你是否有意协助你的恩师在检察院任职。”朱元璋抬头看向刘木。
“无意。”刘木回答得干脆。
明朝的官员到底有多么凄惨,刘木比谁都清楚。
朱元璋听到这话,眼神一凛。
嘴唇都有些抖动了。
从他造反以来,还没有一个人敢这样精准地触到他的雷区。
一个有着滔天才华的人,能步步猜准自己的心思,最后,还不愿与归顺于他……
换做平时,倘若任何一个人触到他一处底线,他都会毫不留情地让他消失。
而面对眼前这个处处踩雷的年轻人,朱元璋一时半会儿倒是不知道怎么处置他了。
一直伺候在旁的李恒此刻连腿都开始打颤了。
在朱元璋身边伺候的这段时日,他也算是摸透了他的一些性子。
他当然知道,眼前这个刘木是犯了这位天子的大忌了。
他不禁为刘木捏一把汗,不知道这个年轻人将会遭到怎样严酷的处罚。
“天色已晚,在下有些困了,告辞了。”刘木似乎根本就没有在意朱元璋那难看的脸色。
这话一出口,旁边的李恒差点没把手里的茶盏砸了。
这可是在大明天子面前!
皇帝屈尊降贵召见一个平民,谁知这个平民站在天子面前,竟然像是面对一个普通朋友一般,想走就走?
不对,就连普通朋友的算不上,简直就是面对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毕竟普通朋友的话,还要给别人道个别。
而刘木这样子,简直就是随心所欲迈腿就走?
这是什么稀奇的景象?
而朱元璋此刻更是用尽自己毕生的斯文来克制住自己不要暴怒。
这个样样踩雷的年轻人最后还犯了自己一个最大的忌讳。
那就是:大不敬!
朱元璋是个布衣天子,农民出身的他本就有着与生俱来的自卑感。
就连那些淮西勋贵都渐渐知道了,这个所谓的老大哥在当了皇帝后,极其看重面子,最恨别人不尊重他。
说是兄弟相称,然而除了徐达之外,还有谁敢喊他一声老哥哥?
这就说明他对等级尊卑更是看重。
朱元璋是个心思深沉的人,特别是在登基之后,喜怒不形于色。
从来没有一个人,会在朱元璋第一次见到,就能激起如此强烈的情绪……
刘木走出奉天殿,这才发现,天空中已经下起了鹅毛大雪。
现在正直正月,下雪也是常事。
他并不在意,信步走在离宫路上。
天色已晚,宫里的灯光在雪光的照应下微暗。
他拒绝了太监掌灯。
行走在黑暗中已经成为了多年来的习惯。
只是走到了拐角处,刘木蓦地停下了脚步。
一个风烛残年的身影映入了他的眼帘。
只见那人白发苍苍,站在孤灯下显得有些单薄。
他偶尔咳嗽两声,却也极致压抑,似乎是不想引起别人的注意。
一双脚因为冻僵,偶尔在原地轻踏几步。
为了能尽量看清远处,他都没有站在屋檐下,苍老的睛只是看着孤灯能及的几米处。
大雪已经堆积在了他的肩头,甚至于睫毛和胡须上都有了滑稽的白色。
刘木看到这个身影,微微有些吃惊。
恩师竟然在这里等自己?
因为灯光太暗,刘基的眼神也不太好了,所以还没有看到刘木,眼神里满是急切。
刘木鼻子微酸,在加快脚步之前,提前唤了他一声“恩师。”
身边的护卫微微有些吃惊。
他第一次听到主人这般的声音。
亲昵中带着一丝柔和。
刘基听到这声音,转头看向刘木的方向,虽然没看到人,但是脸上的焦急已然退去。
他快步走向直直站在那里的刘基,心神却有些恍惚。
仿佛又回到了六岁时那个长夜。
那时候的刘基胡须连髻,高大魁梧,却也是像现在这样,站在刘家草屋的门口,一脸焦急地等待着自己……
之后,两人并肩前行,护卫和下人都远远地跟着。
“木儿,你不该掺和进来的。”刘基看着眼前的青年,口气还和小时候对他一样。
“恩师,您对朱皇帝,难道还没有死心吗?”刘木有些无奈道:
“您是朱元璋派孙炎请了多次才出山的。
初到金陵时,真是朱元璋打天下的关键时期。
东边的张士诚,西边的陈友谅,还有小明王政权,是您的运筹帷幄和神机妙算让朱皇帝获得了胜利。
然而随着朱元璋立国大事已定,您反而越来越被边缘化了。
您多识博学,才思敏捷,除经史诗文外,军事韬略,兵法智术,天文地理,乃至阴阳五行都十分精通。
朱皇帝也曾把您比作张良,但是您谋略已经不再是朱元璋需要的了。
他需要的,是胡惟庸那样只会溜须拍马按照他的想法能够规规矩矩办事的人。”
刘基听到刘木的话,忍不住回头看了看奉天殿的位置。
但凡一个王朝的开过功臣。
或韬光养晦,安享晚年。
或骄横恣意,最终被戮。
但是像他刘基这般进退维谷,左右为难的,可以说是少见了吧。
其实,在洪武元年,他被授予御史中丞植物的时候,他还是有些意气风发,嫉恶如仇的。
包括处置了李善长的亲戚李彬,包括分析胡惟庸都不可为相,包括天旱要抚恤将士的进言。
只是费尽了心思,都为他人做了嫁衣,他得到的,是一个诚意伯的虚头衔,加之朱元璋的猜忌,生杀予夺集于一身。
眼瞧着身边的故朋旧友,杀的杀,流的流,说不定哪天就到了他的头上,但是他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归乡隐居,安享晚年都成了奢望。
原本他早已算到回到故里,也只能是等到自己死的那一天。
原本他也已经认命。
可是谁知道,木儿回来了。
那这一切就有了变数。
他即便不在意自己的性命,不在意自己两个儿子的性命,可是木儿的性命,他是万万舍弃不得的。
所以圣上高兴了,就会宣他进宫夜宴。
换做是从前,他只会称病,而到了现在,他还是会强赔笑脸前去凑趣。
只因自己的一言一行,都会影响到刘木的命运。
他为了木儿已经出仕,那当然愿意为了他晚一些落叶归根,只要他这副残躯还能为木儿挡一丝风雨,他也在所不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