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经历怎样的苦痛,要积累怎样的见闻,才敢道一句看,这就是世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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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过原,风正过。
赵不雅,缓缓归。
还未出原,便适逢一场时雨,淅淅沥沥,起了迷蒙雾气。
原上田间,辛勤的人们披着早有准备的蓑衣斗笠,依然劳作着。
青袍的俊秀少年慢慢走着,走着,又想起了很多过去的事。
雨丝半点也没有落在他的身上,似乎像是有了灵性一般避开了,其实不是雨避开了赵不雅,而是赵不雅避开了雨,自从炼出源气,他再也不用害怕风霜雨雪,却依然会在像这样的雨天的时候微微战栗,那是曾经深刻于内心的恐惧,至今也未能全然消除抚平。
他倒也不是很在乎,这是他的过去,他本就不想忘却否认。
赵不雅是经常会想起过去的,为此,李璨没少调侃他这位少侠,恭喜你,你成功地活成了一个老头儿,周厚端都没你暮气。
时间久了,他自己也开始觉得自己是不是真的老了,一个十三岁的老人家。
的确,老了的人总喜欢唠叨过去。
细细咀嚼着那些过往,有好有坏,有的朦胧得像这场雨,疏离淡漠,却有着切割不断的梦幻情绪层层缠绕,像柔软的荆棘,刺痛又温馨,有的清晰得像未雨时,一切无遮,明朗的恰似当空高阳,便是隔着天地与一只飞鸟对视,也能认出它眼中的山河倒影。
它们时而快速掠过,时而绵软厮磨,却总让他想哭,却又流不出眼泪。
于是,又似乎都挺无所谓的。
很小的时候,赵不雅还什么都不明白,很多记忆,只剩下七零八落的残缺片段,怎么也拼不完全。
稍微记事了的时候呢,战乱,瘟疫,饥荒,家乡大乱。
流离了没多久,父母便染上疫病死去了。
他至今记得父母死去时候的模样,瘦,脏,不成人样。
却记不清父母安在时候的样子了。
久而久之,他不再敢回忆父母。
流浪啊流浪,渐渐地,整颗心也就麻木了。
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世间会这样,也没有时间去想,他甚至很少能真正的仔细瞧瞧这世间风景,在他眼里无外乎就是尸体与哀嚎。
时间,时间大都用来花在避风避雨避雪避野狗避饿疯了而想要吃掉他的饥民上,有一口吃的,无论什么,都要立刻吃完,不然就可能有杀身之祸。
他对这个世界很失望,他对自己也很失望。
他无法改变自己的命运,更遑论世间。
他看过了太多人,太多事,于千万磨难中懂得了很多。
他看到某些人粗鄙的行为,却暗藏着某些令人感动的动机。
他看到某些人衣冠楚楚,却能把无数生命当成草芥来不屑一顾。
他看到太多的死亡,甚至是骨肉相残,甚至是以人为食物。
他看到有人为了自己享受食物而亲手杀掉了自己的老父,还说是帮他解脱,是好事。
他看到那个带给他一段异常短暂却最快乐的时光的小女孩被一众饥肠辘辘的灾民拖走。
她被那些人生生撕裂烤食了,而那女孩子前一天夜里,还曾分给他半块糕。
至今,他都时常会做噩梦,梦到过去的事,尤其是这个女孩子。
梦到她在漫天星光之下给他糕时的脏乎乎的小脸上的笑,梦到她被吃掉时候的惨叫与挣扎。
他那么喜欢她,却那么无能为力。
每次醒来,他都会怔怔出神好久,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敢想。
却又怎能不想?
他想着一切与她相关的,紧紧藏在心里最深处,可他却不知道她的名字,因为她说她没有名字,他也就不叫她,反正说话几乎都是对她说的,不用提名字。
那是他一生的幸福与梦魇。
他想象着那一刻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甚至都不敢去望一眼的自己的表情,一定是痛苦,扭曲,愧恨,自责。
她已经死了,却还始终陪在他身边,每一天夜里,他仿佛都能听见她柔柔的声音小福,我这里有一块糕,分你一半,我们就可以一起捱到天亮了。
每每等他回过神,泪水已经淌湿了被子……
君王们到底是怎样的人呢?他们看到那些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哀鸿遍野满目疮痍之后,还愿意高擎王旗发动战争吗?
他们应该还是愿意的,而且愿意的理由总是那么无懈可击。
他们也是车轮下的野草,在大势的碾压与自身的局限之下做出这样或者那样的举措,也附加着这样或那样的无力相顾。
有人想太平的时候,有人不想太平,有人不想太平的时候,有人想太平。
周厚端曾仔细地对赵不雅说了一下这世界的本质。
他说“所谓人,是有智慧与情感的,而智慧与情感又因为永无相同的成长环境而无常无定,这让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想法不同,表露出来,便是嫉妒、贪婪、残忍、温柔、宽仁、狡诈、开明、欺骗、暴怒、野心……等等,人心难测,难以相信,无法统一,矛盾也就此而生。
而智慧与情感的不同,又使得每个人的能力有或大或小的局限性及其各种各样的独特性,所谓报应,命运,不也都是人吗?痛恨报应,厌恶命运,都只是能力差,在坏情况降临的时候无法改变而已,每个人都有无法改变的时候,哪怕神明,也并非一开始便是神明,哪怕神明,也一定有属于神明的局限性,高与远,是无止境的。
阶级也因能力不同而永恒存在,为了更高更远的一级,争斗也就永存,世界也因阶级而进步,因为如果没有阶级的话,所有人都会失去进取之心,除非所有人或者说所有生灵都一模一样,但那是不可能的。
没有哪个人能交好所有人,也没有哪个人能得罪所有人,这世界,只能相比较的好,如果真的没有了一切矛盾只剩下所谓的美好,那这世界跟死了没什么区别,一定程度上的美好,才是最真实最正确也最正常的。
只有能力不足的弱者,才希望无趣,才希望这精彩的世界死去,才会用什么“善恶有报”什么“下辈子会好的”什么“前世来生”来安慰自己,而如果这种论调是对的,世上早就没有恶了,恰似“如果努力就一定会成功或者说吃苦就一定能成功”的话,那所有人早就不用说,就主动努力与吃苦去了,除了疯子傻子。
追捧前世往生善恶终有报之说者,那不过是替自己找了个不上进的借口,或者被现实压得绝望的无奈,所以,修善绝不应该是为了什么来世好报,太虚伪,因为只要不具备前生记忆,那就不算有前生,何况轮回都不曾被证实。
就算有轮回,报应也依然是由强弱决定。
修善的真正原因,应该是修善会让人今生少树敌,自然会更可能过上更好的生活,如果人人都追求那不属于自己的来世,偏信所谓的善恶有报,不过是自欺欺人,一张自己给自己的空头许诺,而这许诺,无时无刻不在令某些人沾沾自喜,可悲。
而如果真有前世,没有前世记忆,却要承担前世因果,这难道不是连改过自新的机会都不给吗?都不知道错在何处,惩罚又有何用?这难道不是连努力的意义都没了吗?都去赞美或者抱怨前世好了,反正再怎么做,也摆脱不了前世的因。
对前世一无所知,为何却要承担前世因果,这岂不是笑话?岂不是在为一个一无所知的‘陌生人’赎罪?岂不是太过于蛮横不讲理?岂不是在戏弄人?一个人今生一切,皆根源自父母以及所处环境影响,和前世何关?
所以,难道轮回,难道这世界,就这么可笑?再换句话说,当把一切都推给前世,把一切都寄托来生,或者鼓吹着什么“一切都是上天注定的”——那轮回有没有,又有什么区别?都浑浑噩噩着就好了,反正责任不在这辈子,然后下辈子的人也依然是“这辈子”,反正都是上天替你活着的,你不过是木偶,成与败,生与死,都是天。
宁愿信那些子虚乌有,也不愿意相信活生生的自己,这样的人,不适合活着。
凡事有因必有果,果亦是因,可是恶人种恶因未必有恶果,因为强者有足够实力顶住或者说很大限度的化解掉恶因带来的恶果而依旧逍遥,就像行同样的恶,强者收到的回馈不过是一句暗自咒骂而后寂然无声,弱者收到的就是同等的恶甚至更恶。
今生你不会记得前世,往生你也同样不会记得今生,若真有前世今生往生,只要没有过往的世代的记忆,那就不是一个人了,千代万代,只有一个“自己”。
每个人一生中的张扬与沉沦,并不是由好坏来决定的,没有人能一生为好或者一生为坏,所以,那不得分明的灰色中,只有两个字,强弱。
好与坏,归根究底不过是用来变强的手段,手段总有高低之别,所以好不一定强,坏也不一定弱,而任何人都是在有意识或者无意识的为了更强的活着。
弱者也有资格存在,因为某些规则或者某些恻隐,或者这样或者那样,说到底不过是弱者也有可利用之处,哪怕是充满所谓美好的道德情操的庇护,也不过是强者利用弱者满足自己内心情感的一种方式罢了。
所以,弱者实质上是强者用来以各种方式满足自己证明自己的工具,也正是弱,才可以彰显强的价值。
毫无用处的东西,如何存在呢?毫无意义的举措,如何存在呢?无法存在。
因为原因永存,原因创造意义,意义又因为生灵各自独立的主观而不同。
我们都很丑陋,也都很美丽,我们活着,肮脏又纯洁,正义又邪恶,缺陷又完美,高尚又卑劣。
践踏与被践踏以各种形式各种程度无时无刻不在上演着,每个人,每个生灵都逃避不了。
知道吗?“弱肉强食”这个词语的伟大之处在于它的创造者恐怕都不知道它究竟是何等超凡脱俗的至高真理。
残酷而精彩,看,这就是世间。”
智慧的不同,能力的不同,导致矛盾无穷无尽,解决之道亦是无穷无尽,或光明正大,或肮脏黑暗,所谓的善恶就在其中杂乱无章的肆意转换、永恒传递。
无数的悲剧也就此而生。
最悲剧的还在于这是一个死结,无法改变。
又没有哪个人可以一人而盖世,镇服一切,给整个天下定立莫敢不从的规矩,至少让天下人族再也没有战争,这让赵不雅想起云往那句玩笑,他想,如果那是真的就好了。
哪怕名国安居乐业,哪怕名王没有开疆拓土的心,又岂能高枕无忧,又岂是真的无争?
没有一个绝对来镇压一切的时候,争是必然,无大争也会有小争。
纷争不休,这就是世间,即便绮澜一统为一国,也依然如此,一统绮澜,那是很多人才能完成的旷古未有的大业,那些人终会死去,那些人终归是那些人,而不是一个人,那些人统一的是疆土,而不是人心。
便是有盖世,也没有永恒。
谁又能抵得住时间呢?
时间那么温柔地屠戮着一切……
自云门结业之后这一年以来,他于鹤风镇看到了很多美好。
尤其是李不俗。
似乎已经习惯了流浪的赵不雅,便觉得此间此人,分外的不真实。
原来人间,尚有温暖。
每当看到李不俗,便更能让他想起以前。
那些腐臭的被蚊蝇蛆虫爬满了的尸体们,有多少曾是李不俗那样可爱的。
如果他们也都能活下来,如果一切痛苦都没有发生,那该多好啊。
可这是不可能的。
多少弥足珍贵,就那样烟消云散。
多少人心里明白,却身不由己。
多少皇图霸业,就那样流于薄薄几页的无声无息。
多少苦恨与凄凉,就那样寂静在不甘与无奈。
所谓的女神,也只是一千八百年的神话。
便是真实,便有那无声的斗战遗迹,她也已经离去,开辟新世又如何?依旧不能带来真正的和平。
前路漫漫……
赵不雅曾经对周厚端说“我要当个好人。”
周厚端说“当你看清世间真相,还要当个好人,说明你真的很好了,可是,你只能当个比较好的人,无人不伤人,无人不被伤。”
赵不雅便说“这不正是这世界的美丽之处吗?……比较好的人,那也好。”
周厚端摇摇头“比较好,很难,比这周氏一代代的家业,都更难得——可我相信你能。”
关于赵不雅的姓氏,周厚端没有强求,只是说“周不雅,还是赵不雅,随你。”
赵不雅认为,生父给了他这个“赵”字,而周厚端给了他“不雅”,便叫赵不雅。
周厚端评价说“为人不忘本,好。”
赵不雅随周厚端来到鹤风后,还未落脚,周厚端就立刻派遣柳子烁带着他去常崖高学求学,他本是想亲自带赵不雅去的,奈何有太多事情需要处理,但把他交给柳子烁,也足够说明他对赵不雅的重视了。
那时候赵不雅是十岁了,对于高学武生而言,已经算是晚了,多数的高学子弟,都是在六七岁便入学了。
周厚端自然是心急。
当时,柳子烁遵守常崖规矩,便让赵不雅在堂门外等,他先行进去打理。
赵不雅等待的时候,有三个迟到的顽劣少年武生与他在堂门前起了摩擦,原因是他们知道了赵不雅的名字之后,故意挑事,拿这名字做文章,其中一人还高喊“什么是不雅?譬如春宫图,那就是不雅哩,知道什么是春宫图不?告诉你们……”
赵不雅听了那不堪入耳的话,气不过,便上去打,结果尚无源气且历经劫波身体虚弱的他几下就被打惨了。
却不肯认输服软,就那么撑着,三个少年武生也是有火气有胆子做事不计后果的主儿,见赵不雅死硬,打得更起劲了。
常崖高学处于西丰城郊外,平日里便行人稀少。
所以当时也没人拦着。
再者说,名国民风彪悍,哪儿有不打架的孩子,便是被人看见,也不一定会拦,何况那三个还是出了名的富家纨绔。
等到柳子烁出来的时候,赵不雅正被按着打……
赵不雅被打得鼻青脸肿浑身是伤,周厚端很生气。
掌管常崖高学的大司高都吓坏了,领着常崖高层们和三家族长,绑着那三个少年武生,战战兢兢去老剑楼赔罪。
周厚端无心搭理他们,只说了一个字滚。
那三个孩子下手不知轻重,伤了赵不雅的筋骨,周厚端想起这孩子流浪数年都未曾受大伤,今日为了一个“不雅”却被打成这样。
大为感动。
不多说,自然是最好的医生,最好的药,在他眼里,多少金乖鲤,都比不上一个活蹦乱跳的赵不雅。
赵不雅很快痊愈。
痊愈那天,周厚端用空黎国买来的高大踏云马拉着整整一百大车的礼品,带着他浩浩荡荡就奔了青堂谷。
名国三圣之云往买了周厚端的面子,亲自为赵不雅摸骨并收其为徒……
对于周厚端,赵不雅是没齿不忘的感激与敬佩,已经视同亲父。
……
雨中,赵不雅想着,走着,在某一刻收敛了源气,感受到了久违的冰凉。
却已经不是曾经的雨。
突然间,他想起周厚端曾经带他去过的一个地方,就在风过原上。
风过原的沃土之下,埋葬着皑皑白骨与荡荡野心,这里曾经是名国覆灭鹤风国的最后一战的战场。
战争过后,一座陵墓在此建起,葬着在战争中死去的鹤风大将军风洺。
这座墓,是周氏先祖周立功为风洺所求。
传闻,周立功与风洺,曾是挚友。
周立功死后,葬于风洺陵一旁,名为立功陵,那里成了老剑周氏祖坟。
赵不雅打算去看看,拜拜,希望真的有灵,可佑周氏。
却忽然看到远方白光冲天,一声震鸣。
那是老剑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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