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存在这一事实是一回事,承认“索要礼物”这一做法是合法的就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因为强迫缴纳贡赋,即税收权是独占、排他性的。不可能两个相互独立的政治势力同时向一个地区征税,征税者可能对自己的征税对手被劫掠视而不见,但不可能承认自己的征税对象还有向另一个政治实体缴纳税赋的义务。
“不错,你确实抓住了关键!”王文佐笑道:“不过照我看,有些时候马虎一点会更好!”
“明公的意思是?”
“大唐天子统御四海,日光之下,莫非臣妾,这个是没有什么好争论的!”王文佐道:“但这个对于如何解决我们眼前面临的困难并没有什么用处,莫说这些羌胡部落,就算是吐蕃人,也曾经向大唐纳贡称臣,但该扰边还是扰边,该打仗还是打仗,名义毕竟不能当饭吃,国与国之间归根结底还是利害二字!”
“是呀!”伊吉连博德叹了口气:“其实东国那边也一样,虾夷人时叛时服,强则起兵,弱则卑服,全无廉耻节义可言!”
“东国那边与这里不同,东国虽然荒凉,但土地平旷肥沃,又有金山,只需好生经营,自然便能将其同化。松州这里是不可能这么做的,这里的羌人过了一千年后还会是羌人,用蛮力是不成的!”
“那明公是打算?”
“以羌治羌!”
“以羌治羌?”伊吉连博德问道。
“不错,就拿这松茂道做例子吧!我会将其按片划分给各部,然后每个部落都能从途径自己地域的商队身上得到‘礼物’,但这礼物可不是白拿的!他们必须保证商队在自己的地段不会受到盗匪的袭击、如果遭遇到灾害气候、麻烦,他们必须想办法救援,当然商队也要为他们的服务支付报酬!”
“这倒是个好办法!”伊吉连博德点了点头:“不过恐怕有些部落不肯接受这种做法,说不定他们不在自己的片区抢劫,去其他片区抢劫呢?还有那些没有被划分到片区的部落呢?他们应该不会接受这条件吧?”
“这个无妨,那最后由我来解决好了!至少那时候我应该不会缺向导和同盟军了!”王文佐笑道:“我已经把划分片区的凭证都想好了,你觉得叫敕书如何?”
“敕书?”伊吉连博德皱起了眉头:“这个名字不太好吧?不是只有朝廷才能发布敕书吗?”
“这倒是!”王文佐点了点头:“那你觉得用什么名字比较好呢?”
“判书,《周礼》有云:凡有责者,有判书以治则听!又有云:判,半分而合者,即质剂傅别分支合同,两家各得其一也!《文心雕龙》云:卷者,束也,明白约束,以备情伪,字形半分,故周称判书!”
“好,好,好!”王文佐被伊吉连博德这一番掉书包给镇住了,什么叫文化输出,一个倭人贵族给唐人将军讲解华夏经典,这就叫文化输出。王文佐之所以一开始想用“敕书”作为颁发给各个羌胡酋长划分商路片区的凭证,是受到了后来明朝治理东北地区做法的启发,当时明王朝给东北女真部落首领颁发敕书官印,凭借敕书,女真酋长可以进献贡品,并接受赏赐(实际上就是进行贸易)。由于这种贸易获利极为丰厚,所以女真各部酋长之间会为了争夺敕书相互争斗残杀,甚至拥有敕书的多少成为酋长实力大小的象征,而明王朝却利用这个挑拨女真各部酋长相互争斗,坐收渔翁之利。眼下川西北地区的情况与明代辽东颇有相似之处,他就想效仿后人之智,看看能不能有所收效。
“明公想要以夷制夷倒也是一个办法,不过这也得看贸易规模有多大,如果规模太小的话,我看那些羌胡部落未必会愿意就范!”
“这倒是!不过高原山地和平原各有所长,又各有所短,通过贸易互通有无,如果商路平靖的话,应该贸易很快就会繁盛起来的!”说到这里,王文佐在锦榻上躺了下来,修面师傅开始替他修理起胡须来。
“天子让明公你来松州是为了抵御吐蕃人的进犯,您却想着贸易!”伊吉连博德笑道。
“只要吐蕃人不是聋子瞎子,就应该薛将军在陇右干什么!”王文佐一边闭着眼睛享受着锋利的剃刀在自己面颊上滑动,一边道:“在击败陇右军之前,吐蕃人是拿不出多少兵力在我这边的!”
“可按照李晋所说,吐蕃人的行动很频繁!”
“一千人经过四处岗哨,每个岗哨上报一次,如果指挥官不加分辨,就成了有四千敌军攻打我军的战报!”王文佐冷笑道:“不要说李晋,如果是我在成都府,也会向朝廷哭着喊着要援兵的,大唐在剑南道才几个折冲府呀!就算两千吐蕃人冲到成都城下,他拿什么去抵御吐蕃人?成都城里那些不识干戈的武侯?”
“这么说来明公以为吐蕃人不会进攻?”伊吉连博德问道。
“我没这么说,我只是说吐蕃人不会大举进犯!”王文佐挥了挥手,示意修面师傅停止工作:“小规模的军事行动谁也无法预判,但大规模的入侵应该可能性不大。但如果吐蕃人赢得太轻松,能够席卷这一带的羌胡部落,那能汇集十万大军也不是不可能,毕竟送到嘴边的肉谁也无法拒绝!”
“送到嘴边的肉?您是说成都府?”
“嗯,如果吐蕃人能攻克松州,沿着松茂道一路而下,直逼都江堰,那没有几个羌胡部落会抵挡得住去抢一把的诱惑!”王文佐冷笑道:“现在刚刚是九月,成都那边应该已经开始麦收了,而高原上麦熟会更晚一点,吐蕃人的军队应该还有半个月到一个月才能准备好,那时才是我们的大麻烦!”
————————————————————
漫天灰烬,犹如一场提前落下的雪。
吐延芒结波踏着干燥的松针和棕色的腐殖土,走到稀疏的松林边缘,下方不远处的谷地里,熊熊火焰正盘旋上升,热风迎面扑来,带着浓浓的血腥和烤肉的味道,令人作呕。
山风里满是危险的气息,有人、有马、火、还有钢铁,烟雾和灰烬刺痛了她的眼睛,泪水流出,让她的视线模糊,她依稀看到一条长翅膀的大蛇张牙舞爪,咆哮着喷出烈焰洪流,将谷地完全吞没。
火焰不时传出建筑物倒塌的巨响,她觉得脚下的土地都在分裂塌陷,狗在吠叫、呜咽,马在绝望的嘶鸣,而压倒这一切的是人的哀嚎声,恐惧的嚎啕、绝望的惨叫、歇斯底里的狂笑和莫可名状的呼唤,甚至压倒了其他的声响。当最终一切都平静下来时,吐延芒结波发现自己已经瘫软在地,泪流满面。
“村子完了!所有人都死了!”说话的是同行的猎人,他绝望的看着眼前的一切,突然他拔出刀,歇斯底里的冲了出去,可刚跑出去两步就被人一把抱住摔倒在地,然后扭打起来。
“把这小子绑起来,不然我们都会被他害死!”同去的羌人首领厉声道,他冷静的看着下方的谷地,寻找敌人可能的斥候,他看了看羌人少女:“吐延芒结波,你靠近些,确认袭击村子的是谁?不过你必须答应我,不许让敌人发现你!”
“是!”少女没有多话,她已经从巨大的打击中恢复了过来,痛苦就像沉重的锻锤,会把有些人砸的稀巴烂,却能让有的人更加坚强,而吐延芒结波是后者。
少女解下身上所有可能妨碍她行动的器具,只留下一柄短刀,然后她把皮衣翻过来,这样她的服色就和秋日的山坡一个颜色了。她的脚步轻捷而又无声,她沿着山林的边缘向西而行,走了一段然后折向北,这样她就可以借助那些凹凸不平的石块遮挡行踪。当她抵达村口时,发现天空灰白,浓烟滚滚,距离村口不远的祖庙已经是有塌了半边——那里供奉了部落里的历代先祖,也是村子里唯一的石头建筑物。女孩小心的走进院子,发现地上到处是倒下的泥像,那些都是先祖的塑像。
祖庙已经被火焰烧成一个空壳,楼层焚毁,木梁燃尽,墙壁塌陷,吐延芒结波可以直接看到后面的一个小泥屋,那是萨满弟子的住所,这反而成为这里唯一保存完好的建筑。她穿过庙宇,想要去看看还有留下什么,突然她停住脚步,钻进路旁的废墟中。
两个魁梧的黑影从泥屋里走出,缓慢的穿过废墟,发出甲叶碰撞的声响。吐延芒结波小心的透过石块的缝隙向外窥看,铁甲几乎完全包裹那两个人,就连脸上都被狰狞的铁面具遮挡,只有眼睛部位还有两个不大的孔洞。那两个人越走越近,吐延芒结波屏住呼吸,伏低身体,让自己尽可能变得不起眼,钻进缝隙中。
脚步声停住了,紧接着是一阵说笑声,不过是少女听不懂的语言。吐延芒结波觉得心脏都要从自己的嘴里跳出来了,时间却过得无比的慢,片刻后,她感觉到头顶上有两股温热的液体淋下来,还有点骚气,那两个人在撒尿,女孩强迫自己匍匐在地,一动不动。
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少女再也听不到人声和说话声,她抬起头查看四周,没有一个活人。她爬起身,无声的逃走了。
“是吐蕃人!”吐延芒结波一般用力用手擦洗自己的头发,一边道:“一定是他们,我认得他们的铁甲,全身上下都包裹的严严实实的,脸上还戴着面具,无论是唐人还是我们羌人,都不会这么穿着!”
“该死的吐蕃人!”人群中发出绝望的咒骂声,在羌人部落之间为了土地、猎物、牧场、水源相互厮杀并不奇怪,但这种战斗很少以彻底消灭对手为目的。而吐蕃人则不然,他们击败对手之后,会把弱小的部落全部送到他们的农庄当成奴隶,强壮的人编入军队作为炮灰,若有反抗的便全部杀死,即便是向他们表示臣服,也必须缴纳沉重的贡赋和大量人质。相比起吐蕃人来,即便是素来以傲慢著称的唐人都可以说和善了。
“我们现在怎么办?”有人问道:“没了村子,我们现在只有七个人,根本生存不下去!”
“对呀!七个人根本无力重建村子!”
“还重建村子,没有存粮,马上就是冬天了,我们都会饿死的!”
“要不去临近的村子吧?请求他们收留我们!”
“这倒是个好办法!”
“可是他们会收留我们吗?马上就是冬天了,每个部落的粮食都不够,一下子多出七张嘴,人家凭什么收留我们!”
“我们都是好猎人,也是好农夫!”
“好猎人也不可能在冬天前攒够一个冬天的口粮!再说你们有没有想过,吐蕃人袭击了我们的村子之后离开了,他们去了哪儿?如果我们去了临近的村子,会不会沦为他们下一个袭击的目标?那时我们可未必会这么幸运了!”
吐延芒结波一直低着头,沉默不语,没有参与众人的争吵,似乎她已经全然不关心这场争论。突然她抬起头:“我有一个好去处,不用担心吐蕃人会袭击,也有足够的粮食过冬!”
“吐延芒结波,你说哪里?”
“松州城!我们可以去松州城?”吐延芒结波道。
“你疯了吗?”有人笑道:“唐人又不是菩萨,怎么会收留我们?难道你想卖身?就算卖身的话估计唐人也只会要你,不要我们,因为你是个年轻的女孩子,长得也好看!”
“你忘记了这个嘛?”吐延芒结波从怀中取出那封信:“那个唐人让我们带信给长老们,还说回信送到松州去!现在长老们都没有了,我们可以拿这封信当凭证,去找那个赏给我蜀绢的唐人,请他收留我们!”
“那个唐人肯收留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