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勃脸色微变,下意识的瞥了阿克敦一眼,却发现对方脸上虽然在冷笑,但眼睛却是看着门外排队的人流,显然并不是对自己说的,心中不由得松了口气,笑道:“是呀!世间趋炎附势者众,雪中送炭者寡,本就如此!”
“雪中送炭?这是什么意思?”阿克敦不解的问道。
“哦!”王勃知道此人本是个靺鞨人,凭借善射才跟着王文佐亲卫,便随口解释了成语的含义,阿克敦钦佩的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郎君果然是有学问,主上见你来了肯定很高兴,只可惜卢先生已经不在长安,否则你们两个正好碰到!”
“卢先生?你是说升之兄吗?伱知道他的行踪?”王勃装作不知道卢照邻行踪的样子问道。
“我不知道什么升之兄,就是那次和你一起那位卢先生!他几个月前也来长安了,但是遇到一桩大麻烦,被关进了监狱里。若非主上出力,只怕他会死在狱里。后来脱身之后,主上便安排他离开长安了!对了,郎君你不是卢先生的好朋友吗?为何没和他一起来长安?”
“哦,我当时生病了,只能留在成都养病,升之兄怕耽搁了,便先一个人出发了。”王勃已经打定了主意,隐瞒自己先前首鼠两端的事情,笑道:“我养了好长一段时间的病,等病好了来长安时正好遇到这天翻地覆的大事,想要拜见王大将军,却连坊门都进不去!”
“原来是这样!”阿克敦倒是一点也不怀疑:“那郎君你来的的确不凑巧,若是早来些时日,一定也能为太子登基的事情出一份大力!”
“是呀!”王勃长叹了一声:“错过了这等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我也是可惜的很呢!对了,那天晚上你也立下大功了吧?”
“大功?哪里有什么大功!”阿克敦笑道:“那天晚上我就听到几声闷响,然后就是地动山摇,大明宫的宫墙便塌了,露出一个七八丈宽的大口子,大伙儿把事先带来的木板铺了上去。然后就跟着主上和太子殿下一同往里头冲,一口气冲到清晖阁下。一路上也没人阻拦,那些宫女和内侍离得远远的就吓得尖叫逃走,本来我还以为天亮以后要和北衙的左右羽林军厮杀一番,正憋住了劲,可天还没亮,上头就写了封诏书往玄武门那边一送,然后北衙禁军就放下兵器高呼万岁了!我连一箭都没射出去,刀刃一滴血都没沾,哪来的功劳?”
王勃听了作为亲历者的阿克敦的这番话,大吃了一惊:“你是说那天夜里没死人?”
“死人是有的!”阿克敦叹道:“有几个宫女内侍吓得跳入太液池里自尽了,但都不是我们杀掉。出发前主上已经下令过了;此番是为了清君侧,扶太子登基,除非是有人抵抗的,不可妄杀一人,否则军法从事!”
“竟然有这等事?”王勃心中不由得暗自吃惊,他这种世家子弟自幼便熟读经史,当然知道历朝历代这种宫变之事,不管史书上写的多么冠冕堂皇,真实中的杀戮都是少不了的,而且多半会殃及无辜。比如东汉末年何进被杀后八校尉诛杀十常侍、邓艾灭蜀之后钟会企图反叛在成都的变乱,西晋末年八王之乱那几次变乱,都是杀戮极为惨烈,即便是玄武门之变这种,也至少死了上千人。究其原因,绝大部分古代军队士兵都没什么自觉性,维持组织都只能依靠残酷的军律,而宫廷政变本身就是对原有政治秩序的破坏,为了确保手下士兵的忠诚,政变一方通常都会有意识的放松军律,用屠杀和劫掠来贿赂己方士兵,增强士气以取得胜利,加上古代宫廷通常都集聚了大量的财富和妇女,这对平日过着清苦生活又被严苛军律束缚的古代士兵来说,其诱惑力可想而知,两个方面因素加起来,古代宫廷政变的杀戮之重可想而知。
而这次宫变竟然天子易位而没死几个人,王文佐对麾下兵士的控制力之强可见一斑。
“那陛下有没有赏赐你们呢?”王勃问道。
“有,而且还不少!”阿克敦得意的笑道:“像我便得了绢百匹,钱五十贯,散官也升了三阶,说心里话,倒是有点受之有愧呀!”
“话不能这么说!”王勃笑道:“听你这么说,那天夜里是拥立新君又不是征讨敌国,功绩是不能用斩首数来算的!”
“这倒也是,王郎君着实是有学问!”阿克敦眼睛一亮,此时两人已经进了王府的前院,他指着前面的花厅道:“你先在这里用点茶点等候,我去替你通传,至于何时主上能有空见你,那就不一定了!”
“这个自然!王大将军身兼将相,能够拔冗一见便是在下的福气了!”王勃当然知道王文佐的身份已经今时不同往日,自己能在屋里喝茶等候而不是坊外排队就已经是运气了,早就将平日的骄气压入腹中。
王勃进了花厅,只见厅内已经做了四五人,看服饰应该都不是寻常人家,王勃选了一处靠窗的椅子坐下,耐心等待。可这一等就是三个多时辰,早已是明月升起,华灯高照,也没有半点消息,幸好府中还每人送了碗汤饼来,用不着饿肚子。
眼见得时候越来越晚,王勃正想着要不要起身告辞,明日再来拜访,门外却进来一个奴仆,高声道:“王勃王公子在否?”
“在,在,我就是王勃!”王勃此时也顾不得呵斥仆役直呼其名的无礼,赶忙站起身来应道。
“你便是王公子吧?那好,你随我来!”那奴仆拱了拱手,便走在前面,王勃赶忙跟了上去,笑道:“想不到这么晚了,王大将军还没有休息!”
“圣人有诏,主人已经入宫了!”奴仆头也不回的答道。
“那在下现在要去见的是——?”王勃停下了脚步。
“是伊先生!”奴仆回过头来,面上露出不屑的表情:“伊先生可是主人的左右手,多少人想见一面都难呢!”
“是,是!”王勃心中有些失望,不过他知道眼下形势不同,强笑道:“见不到王大将军,伊先生也好!”
奴仆冷哼了一声,沿着长廊又走了一段,穿过一个月门,来到一间偏院,道:“王公子你稍候一会,待我进去通传!”
“有劳了!”王勃站在月门口等了片刻,便看到那奴仆又出来了,向其招了招手:“进来吧!”
王勃进了月门,登堂入室,只见上首坐着一个绯袍青年,头戴玉冠,满脸倦容,腰间金带上挂着鱼袋佩刀,赶忙躬身道:“晚生王勃拜见伊先生!”
“王公子不必多礼,坐下说话!”伊吉连博德打了个哈欠,指了指右边下首的座位:“阿克敦说你是大将军的旧识,本来不应该让你久等的,只是眼下要拜见大将军的人太多了,而圣上刚刚登基,又一刻也离不开大将军,所以很多事情就只好由我代劳了,每日从早到晚,一刻也不得闲——”
“伊先生说的哪里话!”王勃赶忙道:“晚生和卢兄当初在成都有幸结识王大将军,本欲来与他一起来长安拜见,却不想生了重病,在成都将养了几个月才好,却是来的迟了。”
“卢兄?卢照邻?”伊吉连博德闻言一愣:“你是卢照邻的朋友?”
“不错!在下与卢兄相交莫逆,是多年的好友!”王勃赶忙道。
“嗯,是大将军的旧识,又是卢照邻的多年好友,那事情就简单多了!”伊吉连博德笑了起来:“说吧,你这次来是为了什么?求官还是别的什么?”
王勃没想到对方得知自己与卢照邻认识之后竟然说话如此直接,不禁有点错愕。伊吉连博德见状笑道:“王公子你也不必不好意思,外间那些求见大将军的也都是有所求而来,我当你是自家人也就不绕弯子了,说吧!你想要什么?”
“求官!”王勃答道。
“那好!”伊吉连博德笑道:“那你想求什么官,自己又有何所长?”
“在下曾在沛王府中为侍读,诗词文章皆有所长!”
“沛王府侍读?”伊吉连博德脸色微变,作为一个倭人,他对于唐朝的文艺界始终是隔着一层,王勃又实在是太年轻,所以未曾将眼前的年轻人和那个显赫的名字联系起来,但沛王是太上皇的嫡次子,曾经是帝国的第二顺位继承人,能够做他的侍读,肯定是大唐文坛上数得着的后起之秀。
“原来如此!”伊吉连博德点了点头:“既然王公子在文事上所有长,那眼下你有两个选择,一个是去弘文馆(李弘登基之后,为了避讳,弘文馆已经改为昭文馆,但是当时人说的顺口,就没有改),就先从校书郎做起吧?还有一个就在大将军幕府记室,你选哪个?”
“弘文馆校书郎和幕府记室?”王勃闻言立刻陷入了选择困难之中,后者且不必说,就是从王文佐的心腹自己人,而前者虽然只是从九品下阶到正九品上阶,品阶虽低,任职要求却高,除授校书郎官职的一般都是及第进士中的佼佼者或制举登科的“非常之才”。校书郎属于清官序列,职务清闲,待遇优厚,升迁快速,前途光明,被唐人视为“文士起家之良选”,社会地位和认可度都很高,“非贡举高第,或书判超绝,或志行清洁的不轻授”,对王勃有极大的吸引力。
“如何?”伊吉连博德也看出了王勃的犹豫,不过他也没有催促,在他看来强扭的瓜不甜,自己已经把路都摆明了,愿意走哪条路,就看王勃自己了。
王勃思忖良久之后答道:“弘文馆聚集天下图书文集,在下家中世代雅好学术!在下选校书郎!”
“好,王勃选弘文馆校书郎!”伊吉连博德提笔记了下来:“你先回去等候消息吧,过几日必有回应!”
见对方已经同意了,王勃松了口气,起身行礼道:“多谢伊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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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极宫、甘露殿。
“三郎!裴侍中,坐下说话!”李弘伸出右手指了指下首,刚刚登基的他便立刻升迁王文佐为左武侯大将军、特进、中书门下三品;自己的未来岳父裴居道为侍中,在他的心里,这两人便是他的左右手。
“陇右刘使君有急信至!”李弘从几案上拿起一封信笺,递给王文佐:“是关于吐蕃人的,你们两位都先看一看!”
王文佐接过书信,拆开看了一遍,然后将其转交给对面的裴居道,待到两人都看完了,李弘问道:“二位卿家,你们以为这件事情对大唐来说是好是坏?”
“吐蕃钦陵弑杀其君芒松芒赞赞普,纲纪混乱,实乃天夺其魄,自然是好事!”裴居道躬身道:“臣向陛下道贺!”
“那三郎以为呢?”
“臣以为现在说这些还早!”王文佐指了指那封书信:“毕竟这只是一面之辞,最好还是再等一等!”
“等一等?”李弘皱起了眉头:“三郎是什么意思?难道三郎以为刘使君所报不实?”
“那倒不是!”王文佐笑道:“刘使君是臣的老上司了,其为人持重臣也是知道的。但毕竟这件事情发生在吐蕃都城,距离陇右有几千里,估计也就几个吐蕃逃亡者口中传出来的消息,很难见得事情的全貌!照微臣看,还是先等一两个月,多得到些消息,再作决定!”
“嗯,王大将军所言甚是!”裴居道点了点头:“路途遥远,消息变异也不奇怪,还是持重为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