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起打仗来,王宽就有些丧气了。虽然他现在已经不在军中了,但只要长着眼睛,就能知道眼下的战局有多糟糕。凭心而论,薛大将军是个不错的将领,既勇敢又有韬略,唯一的问题就是士兵们已经不再相信他能带着自己打胜仗了,这才是最可怕的事情。身为一个老兵,王宽心里清楚士兵可能是这个世界上最现实的家伙:简单的说,那就是只要你能带着士兵们打胜仗,那你的一切缺点在士兵眼里都不是缺点,如果打了胜仗之后还能宽容一点、慷慨大度一点,那就更妙了,士兵们愿意把这样的将军供奉在神龛上,跟他去天涯海角。而反过来,假如这个将军打了败仗,那士兵们也会迅速的把他从神龛上推倒,任凭其摔得粉碎。
薛仁贵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凭借过往的英勇和战绩,他也曾经赢得了士兵们的信任和爱戴,但大非川的惨败改变了这一切,士兵们才懒得关心败仗的真正原因是什么,他们只知道薛仁贵带着十万大军出征,而回到出发地的人只有不到三分之一,老了、软弱了、甚至被神灵厌倦,不再幸运了,无论是哪种荒谬的理由,都能在士兵中找到支持者,当然后果都一样——他已经不再是那个“白袍单骑破阵”、“三箭定天山”的薛将军了。
“必须换个人,换一个能让士兵们重新抱以希望的人!”王宽穿过泥泞的街道,心中暗想,他左顾右盼,目光所及之处都是死灰色的脸,绝望的眼神,这样可是不可能打赢的!
“王哥你回来了!”
“回来了!”王宽向当值的中年人挥了挥手,他们这群拓荒者没有进城,而是在城外找了块空地,把马车围了个圈,对外侧一面都用厚木板挡住了,还有留下射孔,之间还用铁链串起来,形成了一个简陋的营地,这是王宽和众人商议后的结果。如果是平时进城当然更安全,但现在可不一样,他们马车里有不少财物,如果一旦叛军抵达,守军的第一个举动肯定是封锁城门,那时他们跑都没法跑,而且作为外来户,他们的财物很可能会被没收,自己也会被编入军中当最低等的炮灰。而呆在城外,他们营地里有几十个青壮汉子,武器弓弩齐全,心又齐,小股的盗贼他们根本不怕,如果发现有大股叛军来攻柳城,逃走也来得及。
“外头吃了吗?”当值挥了挥手,让身后的两个少年挪开拒马,好让王宽进来。
“外头哪有吃的!”王宽叹了口气:“刚刚送阿至罗的时候,路过河边的集市,什么东西都贵的吓人,连一升橡子都能要几个肉好!”
“橡子都要钱?”中年人瞪大了眼睛:“那玩意不是喂猪的吗?又苦又涩的,人吃进去屎都拉不出来,谁会买!”
“还真别说,大把人买!”王宽随便找了个宽木墩坐下:“现在不是打仗吗?饿急了别说橡子,就连泥巴都能吃进去,橡子至少还能喂猪,泥巴可是连猪都不吃的!”
“这倒是!橡子磨成粉然后用水浸透了筛出浆子来,再放蒸笼里蒸熟了,切成一块块的沾了蜂蜜还真挺好吃!”中年人笑了起来:“尤其是夏天,等凉透了一碗进肚,别提多爽快了!”
“你都沾蜂蜜了,那还有啥不好吃?”王宽冷哼了一声,拿起女人送来的几块凉了的干饼就着热汤吃了起来,一边吃一边说:“这几天大家都瞪大点眼睛,就算是睡觉也别睡死了,待会我再进城一趟,看看能不能把车上的东西卖掉一部分!”
“兵荒马乱了,啥东西都卖不出价来!”中年人劝道:“何必现在卖?”
“不卖了咱们拿什么补充粮食?拿什么换兵甲?”王宽问道:“没粮食,没兵甲,咱们怎么往回走!对了,还有路上的公文,也得弄一份,不然咱们这样子,半路肯定被乡勇、守捉的人当贼人拿了!”
“走,还要走?”中年人吃了一惊:“走到柳城还不够?还要往哪里走!”
“当然是往西、往南,照我看,除非是到范阳,就还是不安全!”
“去范阳?那不是越走越远了?那咱们的家业呢?”那中年人一听就急了:“为了这份家业,大伙儿都是豁出去了多少血汗呀!你该不会让大伙儿都舍了吧?”
“老哥,只有活人需要家业,死人是不需要家业的!”王宽冷声道:“你也都看到了,就柳城现在的样子,如果贼人打过来,城也许不会破,那我们这些人可是死路一条!你应该还记得当初唐兵攻打高句丽吧?每次大兵一到,就算是最后没攻破城,先前逃进城里的那些城外的高句丽人十个里有一两个活下来的吗?”
中年人听到王宽的话,脸色变得阴沉起来,这时外间传来一片打斗叫骂声,王宽赶忙跳了起来,拔出刀来:“走,出去看看!”
王宽三步并做两步冲到车营门口,问道:“怎么了?出什么事情了?”
“没啥事!”守门的青年满脸的轻松:“刚才咱们丢了两桶垃圾出去,那些人就围着抢了起来,打成一团,你看,就在那边!”
青年向西边指去,只见那边有一个土坑,几个车营里的女人刚刚把营地里的垃圾丢在那儿,不远处的草丛里便冲出几十个蓬头垢面的人来,在垃圾里翻来翻去,随便找到一点可以吃的便塞入口中,相互之间更是叫骂殴打,宛如恶鬼野兽一般,不复人形。
“王哥,您看这些家伙好笑不好笑?就为了点肉皮菜叶打成这样子,狗都不如呀!”那青年笑道,全然没有注意到王宽的脸已经发青了。
“住口!”王宽怒喝道:“把你饿几天,你比他们还不如呢!吃饱了有气力笑别人,没力气去帮忙劈柴火?滚!”
青年被完全出乎意料之外的骂声弄得目瞪口呆,一旁的中年人看在眼里,无奈的叹了口气,他拍了拍青年的肩膀:“没听到吗?还呆在这里干嘛?快去帮忙吧?”
青年狼狈的逃走了,中年人拍了拍王宽的肩膀:“少年人不懂事,你也别生他们的气了。说到底咱们这几年过上好日子了,这些小伙子没吃过苦头,自然不明白这些道理!”
“我哪里是为了这个生气!”王宽叹了口气:“城外的人越来越多,不少人几天没见一粒米星了,咱们这里还有肉有菜,而隔着的就一道木墙,他不感到害怕还笑,亏他笑得出来!算了,这地方没法呆了,走,尽快走,咱们去范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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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阳,卢府。
“十二呀!你这次从长安回来,有什么见地收获呀?”老人笑嘻嘻的向坐在下首的卢光平问道。
“见地没啥,收获倒是不少!”卢光平从袖中抽出一张绢帛来,递了过去:“叔爷,这就是我的打算!”
“啥打算?”老人接过绢帛,刚展开一看,脸色微变:“十二,你这是要干嘛?连庄子都要抵押出去,祖宗留下的家业不要了?”
“天下要大变了!留着那些田庄也没啥用,我打算拿出来搏一把!”卢十二笑道:“我算了下,家中的青壮部曲宗亲武艺娴熟,长于弓矢的有快两百人,我打算把他们都装束好,然后去投军!”
“投军?”老人闻言大笑起来:“十二,这可不像你爱说的话!你以前连制考就不参加,怎么突然要去投军了?你以前不是总说咱们卢家是关东人,干嘛要给关西天子卖命?今个儿咋变了性了!”
“我刚刚说了呀,天下要大变了!我投军不假,可不是投关西天子的军!”
“不是关西天子的军还有啥军?你难道要去投关外的胡人?那可不成,咱们范阳卢氏再怎么破落也不至于给胡人卖命!”老人道。
“当然不是胡人!”卢光平笑道:“不过就算是胡人也没啥,当初关西的宇文黑獭、河北的贺六浑不都是胡人,咱们卢氏可都有为他们效力的!”
“那毕竟不一样,宇文黑獭和贺六浑都已经是朝廷大将了。”老人摆了摆手:“罢了,不扯这些有的没得了,你还没把你的打算说清楚呢!你到底打算投谁?”
“当然是王大将军,王文佐呀!”卢光平道:“朝廷已经委任沛王为辽东道行军大元帅、安东都护府都督,以王文佐为辽东道行军副元帅,安东都护府行军长史、河北道寻访大使、都督松漠、辽东、鸡林、熊津、扶桑诸军事,出兵平定辽东之乱了!”
“有这等事?”老人吃了一惊:“以天子亲弟为行军元帅,这可是本朝开国才有的盛事呀!朝廷总算是要对辽东下大气力了!”
“叔爷您怎么总是抓不住重点呢?”卢光平叹道:“那沛王不过是个旗帜,真正统兵的却是王文佐,而且您看清了没有,王文佐还兼了河北道寻访大使的差使,这次他可不仅仅是统兵平辽,还是河北王呀!”
“河北王?这倒是不至于!”老人闻言笑道:“朝廷估计也就是让王文佐可以整饬河北的漕运,确保前线的粮秣转输罢了,毕竟这次是要一举荡平辽东之乱,自然就要给他放权。”
“叔爷,猛虎出圈,龙腾九霄,便不可复制!”卢光平冷笑道:“您可别忘了,当初汉光武、高欢入河北时,也没人觉得他们要自立为王呀!”
这一次老人陷入了沉思,他的右手捋着颔下的白须,半响无语,最终他叹了口气:“十二呀!你有这门心思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我也不拦你,不过你要记住了,这件事情,没有十足的把握,是不能亮底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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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阳桥。
晨雾遮挡住了大半个河面,站在河岸边,只能依稀看到河中的几个阴影。
“那边就是中潭城了!”狄仁杰指着远处河面上雾气中的一个阴影道:“乃是元象元年(公元538年)东人所筑,当时东西两魏数次交战于此地,胜败交替、攻者常夺据河桥以逼郊郭,守者亦纵火船于上流以烧河桥,交相攻战,实乃旷古少有的大战!”
“怀英你说的是贺六浑和宇文黑獭的几次邙山之战?”王文佐问道。
“不错!”狄仁杰点了点头:“除此之外,这两人死后,西人在宇文护时也有一次大举兴师包围洛阳,东人从晋阳出兵,连夜赶往河内,渡河而过,由兰陵王领兵大破西人,解洛阳之围,渡河之地也是在此地!”
“是呀,这里的确是国家之要冲!”王文佐看着脚下奔涌的河水,又回头看了看隆起的邙山,不由得感叹道。在中古长安、洛阳、晋阳、邺城这几个重要北方军事据点之间的争霸战中,河阳三桥由于正好处于数条道路的交汇之处,又是比邻洛阳北郊,可谓是天下兵火的交汇之地,如今虽然邺城早已不复存在,但晋阳、长安、洛阳还依旧存在,河阳桥的重要性还依旧不减,在历史上的安史之乱时,这里依然是叛军和唐军争夺的重要节点。
王文佐看着河水、浮桥、河中洲城、邙山,大发思古之幽情,身旁众人却无人说话,只是默默等待。良久之后他才叹道:“怀英,你替我在这里留下一块石碑,纪念当初高长恭渡河于此地!”
(本章完)